第一部 第五章 绿谷(第13/25页)
“我们也想要翻建一下这座房子,”塔拉说,“但是麻烦啊!当你想要建造一座好房子的时候,那么多表格要填,需要那么多人的批准。在我们建造这座房子那会儿可没有这么多麻烦。但是我猜你不需要担心这个。”
“哦,不,”毕司沃斯先生说,“我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个。”
阿扎德用他一贯得意的轻捷准确的动作从椅子上跳起来,穿过半墙走到院子里去了。
“这两个人,”塔拉说,“总是拌嘴。但是他们没有什么恶意。明天他们就又像父子一样了。”
他们听见阿扎德在牛棚里咒骂已经离去的牧牛工。
拉比戴德的哥哥杰格戴德走进来,风趣地问:“你丈夫干吗这么光火,婶子?”然后他轻笑起来。
无论毕司沃斯先生什么时候看见杰格戴德,他都觉得杰格戴德刚从葬礼上回来。不仅仅是他十分轻快的举止,而且因为他的衣服已经多年没有变过:黑鞋,黑袜子,深蓝色的斜纹哔叽裤子上面黑色的皮带,白衬衣的袖口翻到手腕上,还有一条花里胡哨的领带,看起来他似乎从一个葬礼上回来,脱掉他的外套,卷起他的袖子,更换了他的黑领带,而且要更换整个下午的肃穆心情。他的眼睛和拉比戴德的一样小,但是更灵活,他的脸更方正一些,笑得也更多一些,露出两颗兔牙。他用毛茸茸的手用力拍了拍毕司沃斯先生的后背,说:“还是原来的穆罕,伙计!”
“还是原来的杰格戴德。”毕司沃斯先生说。
“穆罕正在建造一座房子。”塔拉说。
“他是来请我们去暖房的吗?我们只有在圣诞节才能见到你,伙计。一年中剩下的时间你都没有吃东西吗?还是因为你只顾着赚钱了?”杰格戴德纵声大笑起来。
阿扎德从牛棚里出来,他同毕司沃斯先生和杰格戴德在阳台上吃饭。塔拉自己在厨房里吃。阿扎德沉默不语、郁郁不乐,杰格戴德也收敛了很多。饭菜很好,毕司沃斯先生却吃得毫无滋味。
他本来希望在饭后可以单独有机会和塔拉在一起,但是阿扎德始终在阳台上摇着摇椅。于是过了一会儿,毕司沃斯先生觉得应该告辞了。女仆已经收拾干净厨房,这一晚上的沉默使得时间显得比平常要晚。
塔拉说他应该给孩子们带一些水果。
“维生素C,”阿扎德用他急躁的语气说,“给他大量的维生素C,塔拉。”
她顺从地装了一袋子橙子。
阿扎德走进屋里去了。
当他走了以后,塔拉在袋子里放了一些鳄梨,那是大个的紫红皮的鳄梨,在哈奴曼大宅里只有图尔斯太太和两个神才能享用。“它们很快就会熟了,”她说,“孩子们会喜欢的。”
他不想解释孩子们住在哪里和他住在哪里,但是他很高兴自己没有开口向她借钱。
“我很抱歉你姨父发这么大的脾气,”她说,“但是他没有别的意思。这两个男孩子有点麻烦。他们总是想问他要钱,不怪他有时候会生气。他们还传一些关于他的瞎话。他什么也不说,但是他知道。”
毕司沃斯先生进去和阿扎德说再见。他的房间没有点灯,房间的门开着,阿扎德和衣躺在他那张没有枕头的床上。毕司沃斯先生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听见什么反应。墙上的壁架上散乱地放满了报纸。屋子里只有四样家具:床,椅子,一个低柜的梳妆台,还有一个黑色的铁箱子,箱子上面也放满了报纸和杂志。毕司沃斯先生正要离开,却听见阿扎德轻声说:“我没有睡着,穆罕。但是现在我吃了饭总是要休息一下的。你千万别介意我不说话或者没有起来。”
在前往大路搭乘公车时,毕司沃斯先生被一个人叫住。是杰格戴德。他把手放在毕司沃斯先生的肩膀上,然后悄悄地递给毕司沃斯先生一根香烟。阿扎德禁止吸烟,因此对杰格戴德来说香烟仍然令人兴奋。
杰格戴德轻松地说:“你想到老头那里榨点什么来吗?”
“什么?我?我只是来看望一下老人而已。”
“老头可不是这样告诉我的。”
杰格戴德等待着,用手拍了拍毕司沃斯先生的后背。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和他说。”
“还是原来的穆罕,伙计。总是耍一点迂回的老手腕。老把戏了。”
“但是我没有这样做。”
“不,不。你千万别觉得你这样做了我就会看不起你。要不你觉得我现在每天都在干什么呢?老头很厉害,伙计。你还没有开始想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苗头了。那又怎么样,嗯?你仍然要为了孩子们建造这座房子吗?”
“你要给你的孩子们建造房子吗?”
杰格戴德高昂的兴致突然减退了。他停住了,半转过身子,似乎想要回去,然后他提高嗓门,愤怒地说:“看来他们也在传我的瞎话,嗯?对你吗?”他大声叫骂:“哦,上帝!我要回去打烂他们所有的假牙。穆罕!你听见了吗?”
这夸张的本领似乎是家族的遗传。毕司沃斯先生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但是别忘了我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你。如果你还是那个原来的杰格戴德,我猜你现在在外面有的孩子足够你开一所小学校了。”
杰格戴德仍然保持着那副想要回去的样子,但是神态缓和了下来。他们继续往前走。
“只有四五个孩子。”杰格戴德说。
“什么意思,四五个?”
“嗯,四个。”杰格戴德语气里少了一些活泼。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开始说话,语气很悲伤:“伙计,我上星期去看了我的父亲。他住在亨利大街上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的一间小水泥屋里,那所房子挤满了克里奥尔人。还有,还有……”他又提高了声音,“那个狗娘养的!”他尖叫起来,“那个狗娘养的居然不肯做一点该死的事情帮助他。”
在点灯的窗户上窗帘被拉起来。毕司沃斯先生扯了扯杰格戴德的衣袖。
杰格戴德降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忧伤的孝顺口气说:“你还记得我父亲吗,穆罕?”
毕司沃斯先生记得十分清楚。
“他的脸,”杰格戴德说,“变得越来越小了。”他半闭上他的小眼睛,然后并起一只手的手指,做了一个极为优美的手势,优美得像是梵学家在宗教仪式上做的动作一样。“哦,是的,”他继续说,“阿扎德总是给你维生素A和维生素B。但是等到你真正需要帮助时,不要去找他。看。有一次他雇了一个花匠。老人衣衫褴褛,瘦弱,有病,几乎饿着肚子。和你我一样是印度人。只给他一天三十分的工钱。三十分!老人没有办法,在那么毒辣的日头底下工作着,做着他那些拔草锄地的活计。大概三点的时候,太阳毒得像火一样,老人汗如雨下,后背痛得要断了似的,他想要一杯茶。嗯,他们给了他一杯茶。但是到那天结束的时候,他们从他的工钱里扣了六分的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