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惊人场面”(第15/16页)
等他回到家,莎玛给他一个褐色的小纸包。里面是梅干。这是给他的,他想什么时候吃都行。
他和赛薇都被告知要对牛奶和梅干的事情保密,以免奥华德听说后笑话他们自以为是。
阿南德几乎立刻就展示了牛奶和梅干在他身上的功效。毕司沃斯先生到学校去拜访了校长和那位老师,对于老师的词汇他已经了如指掌了。他们都认为如果阿南德努力的话,他会获得奖学金,毕司沃斯先生就安排阿南德在放学和喝完牛奶后上私人补习课。为了对应这种待遇,毕司沃斯先生还安排阿南德在学校商店里没有限制地赊账,这使得莎玛的账目更是一团糟。
赛薇十分忌妒。
“我真高兴,”她说,“上帝没有给我一个好脑子。”
奥华德启程的前一周,房子里挤满了图尔斯家的姐妹们、丈夫们、孩子们和那些仍然忠心耿耿的图尔斯太太的随从们。女人们穿着最鲜亮的衣服,戴着最好的首饰,虽然这里距离她们的村子不过二十英里,她们看上去还是像外地人。她们肆无忌惮地瞪视着,用印地语交谈,异乎寻常的高声,异乎寻常的粗鄙,因为在这座城市里,印地语是一种秘密的语言,同时,她们带着过节的心情。院子后面搭起了一个帐篷,阿南德和奥华德有时候在那里玩板球。灶眼直接就在沥青路面上挖出来,灶眼上放着特别从哈奴曼大宅带来的大黑锅,她们就在那些锅里做饭。访客自带了乐器。她们唱歌弹琴直到深夜,邻居们也着了迷,因此没有表示反对,而从瓦楞铁栅栏的洞眼中窥视着。
几乎没有访客知道毕司沃斯先生在这座房子里的地位。并且,他的地位立刻就变得很模糊。他发现自己被挤在一间屋子里,时常找不到莎玛和孩子们。“八元,”他悄悄对莎玛说,“这是我每个月付的租金。我有我的权利。”
玫瑰花丛和生长着睡莲的池塘遭了殃。
“安装绊网,”他告诉莎玛,“然后让他们得意。‘啊,这里是什么东西?’”他模仿着一个说印地语的老太太,“然后,哎呀!绊着了!晕头了!摔倒了。所有的漂亮衣服都脏兮兮的。脸上湿乎乎地沾着泥。让这种事情多发生几次。然后他们就知道那些花可不是生来就是这样子的。”
两天之后,他绝望地放弃了他的花。傍晚他出去散步很长时间,尽可能地待到很晚才回来。他还去拜访了几家警察局,试图找些故事。有一天,他在外面待到街上野狗开始游荡的时候才回家,那些没用的东西结群搜索食物,听见人的脚步声立刻逃窜,留下打翻的垃圾桶和翻寻过的垃圾。他回去时房子里仍然人来人往,但是鼎沸的人声减弱了许多。他在自己的床上发现四个孩子,但他们不是他的孩子。从那以后,天刚擦黑他就占据着房间,上着门闩,无论外面的人怎样敲门、叫喊、刮擦门和哭闹他也不开门。
他和奥华德之间的密切关系几乎立刻就烟消云散。奥华德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进行告别拜访;回到房子后他马上就被朋友们、亲戚们包围,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哭泣着,七嘴八舌地提着建议,私下里又议论这些建议,以此证明他们的关心:关于钱的建议,关于天气、食物、酒精和女人的建议。
照相的时候到了。丈夫们、孩子们和朋友们注视着奥华德和沙克哈摆拍,和图尔斯太太摆拍,和沙克哈、图尔斯太太以及一大批姐妹们合影,因为这一悲伤的场面,她们不顾那个华人摄影师的请求,在镜头前愁眉苦脸。
最后一天,赛斯来了。他穿着卡其布制服,脚蹬半筒靴走来走去,他居高临下,所到之处人人噤声。他不在的时候也会引起注意,每个人都等候他。但是最后的家庭会议之后,奥华德、沙克哈、图尔斯太太和赛斯看上去神情严肃,这是没有达成协议或者是悲哀的象征。
当毕司沃斯先生把《特立尼达卫报》的摄影师带到房子里来时,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他驱散了客厅里的人,不停地指挥着奥华德和摄影师。第二天早晨,报道在报纸的第三版上刊登出来——《特立尼达人前往英国攻读医学》——但却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因为那些人不是在给孩子们穿衣服去码头就是在弄去码头的票,其他的人都在哈瑞的领导下在帐篷里做礼拜。
最后他们到码头去了。只有新生的婴儿和婴儿的母亲留下。图尔斯家的人三五成群,打量着轮船。轮船的围栏边已经站着途经此地的旅客和轮船上的员工,他们争先恐后一睹西班牙港的异国风情。听说送行者可以上船,不一会儿图尔斯家族和他们的朋友们就已经在船上泛滥成灾。他们瞪视着船员们和乘客们,盯着阿道夫·希特勒的照片,认真地倾听着他们周围需要喉音发音的语言,为的是以后可以模仿。年长的女人们踢着甲板、围栏和船的两侧,验证船是否坚固得足以航行。有一些多愁善感的人借这个机会坐在奥华德的铺位上哭泣着。男人们更腼腆一些,也更遵守船上的规矩,他们手里拿着帽子,沉默地四处徘徊。当一个船员开始发放礼物的时候,他们对于轮船和船上的人的疑惧都一扫而光:给男人的是打火机,给女人的是穿着乡村服装的娃娃。这段时间,没有人注意毕司沃斯先生,而他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刻意地在船上跑来跑去,和外国人交谈,在本子上做着笔记。
他们从船上下来后,正式在一个洋红色的小棚子跟前集合,小棚子处用英语和法语写着“请勿吸烟”的告示。不知谁从哪里弄到了一把椅子,图尔斯太太坐在椅子上,她的面纱低低地拉到额头上,手里攥了一条手绢,那个看护病房的寡妇苏诗拉站在她旁边。
奥华德开始吻别。刚开始是他不认识的人,但是人太多了,最后他的告别集中在自己的家人身上。他吻了每一个泪如雨下的姐妹,他和男人们握手,当轮到毕司沃斯先生的时候,他微笑着说:“不要在水里憋气了。”
毕司沃斯先生被莫名地感动了。他的腿颤抖着,他觉得站立不稳。他说:“我希望战争不要爆发……”眼泪从他眼睛里流出来,他声音哽咽,无法说下去。
奥华德已经朝前走了。他拥抱孩子们,然后是沙克哈,然后是泪水满面的赛斯,最后是图尔斯太太,她没有流一滴眼泪。
他上了船。不久,他出现在围栏处,挥舞着手臂。有一个乘客走过来,他们开始交谈。
乘客舷梯被吊了起来。传来叫喊声和嘶哑的不连贯的歌声,三个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德国人脚步蹒跚地沿着码头走过来,滑稽地互相扶持着,醉醺醺的。船上有人严厉地叫他们;他们回喊着,虽然醉得东倒西歪,他们却没有碰一下扶栏上的绳索,就走上了船尾狭窄的踏板。送行的人对船的疑惧又被激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