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惊人场面”(第14/16页)

“闭嘴!”阿南德尖叫着。他哭起来,腿蹬着干硬开裂的地面,然后翻身趴下。

毕司沃斯先生拿起别着安全别针的衬衣,递给阿南德。

阿南德一把夺过衬衣,说:“别管我。”

“我们就应该不管你,”毕司沃斯先生说,“就让你在那里憋气。”他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就后悔了。

“没错!”阿南德尖声说,“你们应该别管我。”他站起身,朝他的衣服堆走过去,气愤地穿衣服,把衣服硬套在他那湿漉漉的粘着沙子的皮肤上。“我再也不和你们任何一个人出来了。”他的眼睛又红又小,眼睑红肿着。

他快步离开他们,阳光打在他小小的身体上映出长长的影子,越过野草丛生的平坦的泥地。他的毛巾没有用,仍然卷成一大卷,夹在腋下。

“呃,”毕司沃斯先生说,“还回去潜水吗?”

奥华德和沙克哈微笑了。然后,他们全都慢慢地穿上衣服。

“要是让我当侦察救护员我可不干,”沙克哈说,“海下面就好像是有个洞似的。你知道,还有一股巨大的拉力。有可能明天阿南德真的就在委内瑞拉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莎玛紧张地询问阿南德独自回来的原因。阿南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听说发生的一切后,赛薇和米娜流下了眼泪。

午餐极为丰盛,周末的节日氛围达到高潮,但是阿南德没有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他只吃了赛薇送过去的一小片西瓜。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当沙克哈离开之后,莎玛开始发泄她的不满。阿南德破坏了整个周末,她要抽他一顿。最后,在奥华德的恳求下,她才作罢。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莎玛说,“咳,有前例可循。真是上行下效。”

第二天,毕司沃斯先生写了一篇怒气冲冲的文章,指责码头没有设置警告。下午,阿南德从学校回来后镇定多了,尤为特别的是他主动从书包里拿出抄写本,交给在后阳台吊床上的毕司沃斯先生。然后,阿南德去换衣服。

抄写本上是阿南德写的英语作文,作文反映了老师教的词汇和建议格式,还有阿南德固有的风格,通常是一个名词后面一个破折号、一个形容词,然后又是那个名词:比如“强盗——残忍的强盗”。

最后一篇作文的题目是“海边的一天”。在题目之下抄写着老师提供的短语:准备游玩——兴奋的准备——急切的盼望——装满食物的大篮子——风吹过敞篷车——歌声中洋溢的欢乐——椰子树优美的曲线——金色沙滩的弧形——清澈见底的海水——拍击的浪花——雄伟壮观的巨浪——滚滚而来的海浪——无尽喜悦的欢叫——抚慰身心的椰子树荫——辉煌的落日——难过的告别——未来珍惜的记忆——急切盼望下次再来的日子。

毕司沃斯先生非常熟悉老师那清楚乐观的视角,他期望阿南德这样写道:“在盼望中——在急切的盼望中——我们准备去海边游玩并准备着一切——兴奋的准备一一然后到了去游玩的早晨,我们用力把篮子——装满食物的篮子——搬到汽车上。”因为在这些作文中,阿南德和他的同学们除了奢华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在最后这篇作文中,没有破折号,也没有重复;没有篮子,没有汽车,没有金色沙滩的弧形;只有前往多克塞特的散步,水泥海堤和远处的大客轮。毕司沃斯先生读着作文,急切地想要分享前一天的痛楚。“我举起手,却不知道是否能伸出水面。我张开嘴想呼喊救命。水灌进了嘴里。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紧紧地闭着眼睛,因为我不想看见海水。”作文的结尾是对大海的谴责。

作文中没有用老师给的任何词语,但却得了十二分,满分是十分。

阿南德回到阳台上,坐在桌子前喝茶。

毕司沃斯先生想要亲近他。他情愿做任何事情来弥补前一天阿南德的孤单无助。他说:“过来坐在这里,和我一起看作文。”

阿南德不耐烦起来。他虽然对于作文的分数很高兴,却厌烦这篇作文,甚至感到羞耻。他被安排在课堂上朗读它,承认自己并没有费劲地把盛满食物的大篮子装上汽车,朝有棕榈树的海边开去,而是徒步走到一个平常的码头边,这引起了一阵哄笑。还有那句“我张开嘴想呼喊救命,水灌进了嘴里”,也引起了笑声。

“过来!”毕司沃斯先生说,在吊床上让出一个空位来。

“不!”阿南德喊道。

现在没有人哄笑。

毕司沃斯先生的痛楚变成了满腔怒火。“去给我砍一根鞭子来。”他说,从吊床上起来,“去。快点。”

阿南德咚咚咚跑下后楼梯。他从长在地皮边、垂在下水道上的楝树上砍了一根粗粗的树枝,远粗于他平常砍的树枝。他的目的是羞辱毕司沃斯先生。毕司沃斯先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羞辱,于是更加火冒三丈。他一把抓过树枝,没命地抽打着阿南德,直到莎玛不得不干涉才作罢。

“我受不了这个,”赛薇哭喊道,“我受不了你们这些人。我要回到哈奴曼大宅去。”

米娜也哭起来。

莎玛对阿南德说:“你看你都招惹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

“好!”赛薇说,“这个房子和这条街上的其他房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尖叫和吵闹。我希望某些卑鄙的人终于满意了。”

“是的,”毕司沃斯先生平静地说,“某些人满意了。”

他的微笑让赛薇再次迸出泪水。

但是,阿南德那天傍晚进行了他的报复。

现在距离奥华德离开特立尼达只有几天了,距离全家人到西班牙港来和他道别的日子就更屈指可数,因此毕司沃斯先生和阿南德都尽可能地和他一起吃饭。他们在餐厅里极为正式地吃着。那天傍晚,就在毕司沃斯先生刚要在桌子前坐下的时候,阿南德把他身后的椅子拉走了,毕司沃斯先生扑通一声摔在地板上。

“咻嘭!咙嘭!轰!”奥华德哈哈大笑。

赛薇说:“咳,某些人满意了。”

毕司沃斯先生吃饭时一言不发。饭后他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之后,他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叫人给他拿火柴、香烟,或者拿书。

他的习惯是早晨六点时起床在屋子里走个遍,翻动报纸,叫每个人起床。然后他自己又回到床上睡觉:他天生就享受这样断断续续的睡觉。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叫人起床,一直等到孩子们准备上学时才露面。

但是阿南德上学前,莎玛给他六分钱纸币。

“你爸爸给的。让你在乳品店买牛奶喝。”

下午三点钟放学后,阿南德沿着维多利亚路走着,经过轮子和皮带齐响的政府印刷所,穿过特拉格瑞特街,来到对面拉贝罗斯公墓那象牙色墙壁下的阴凉里,然后拐到菲利普街上,街上有一家香烟厂,香烟的甜味传遍了整个街区。白色和浅绿色的乳品店看上去昂贵而令人却步。阿南德踮着脚尖走到设着栅栏的柜台前,对那个女人说:“请给我一小杯牛奶。”他付了钱,拿了售货凭证,坐在散发着牛奶气味的吧台前一个浅绿色的高凳子上。带着白帽子的吧台招待员过于漫不经心地撕着牛奶瓶上的银盖子,两次都失败了,最后用大拇指把盖子挤出来。阿南德并不喜欢那冰冷的牛奶和嗓子里留下的甜腻腻的味道。牛奶似乎还有一股香烟味,让他联想到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