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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刚刚,帕克兰奚落他是懦夫的话,的确刺痛了他。有一瞬间,他真想对帕克兰大喊,当弗兰克·帕克兰还是一个流着鼻涕的10岁小孩时,自己已经在欧洲战场的枪林弹雨中执行轰炸任务了,全然不知何时会有一大块锯齿形的高射炮切开机身,然后刺穿他的五脏六腑,令人毛骨悚然;何时他们的B–17F轰炸机会从25 000英尺的高空旋转疾驰而下,熊熊燃烧,正如战友们目睹的很多第八空军的轰炸机一样……所以再好好想想,你笑话谁是胆小鬼;记住,我才是那个让工厂运转下去的人,不是你,不论过程中我要咽下多少苦水……然而,这些扎列斯基只字未提。他知道,这些很久以前的事对眼下的情况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如今的观念、价值取向已经变质、扭曲、错乱;这个世界上也有着各种各样的胆小鬼,也许弗兰克·帕克兰说得没错,或者多少有几分道理。

副厂长自己都厌恶自己,他跟另外两个人说:“咱们下车间把这件事情解决了吧。”

他们从办公室出来——扎列斯基走在最前面,工会委员紧随其后,弗兰克·帕克兰不说话,怒视着他们,走在最后。他们咔嗒咔嗒顺着金属楼梯穿过位于夹层的办公室,来到工厂车间,车间里的噪声朝他们强袭重击而来,仿佛一阵混乱的炮轰。

通往车间的这层楼梯靠近一段流水线,已完成的配件在那里焊接至车架,成为完工成车的底盘。此时此刻,噪声之大,相隔只有几英尺的两个人都得要把头靠在一起大声叫嚷才得以交流。他们的周围,火花向上方和四周飞射,过道形成一帘热烈的青白色烟火,令人眼花缭乱。焊接机和铆钉枪连连迸射,不断发出压缩空气的嘶嘶声——那是电动机床的生命之音。而这一切的中心,就在于运行的流水线正缓缓推进,势不可当,仿佛漫步中的神灵在收缴贡品。

这一行三个人沿着流水线往前走,工会委员跟扎列斯基走在了一起。他们的步伐相当快,已经超过了流水线的运行速度,因此,他们身边经过的汽车也就一辆比一辆更接近成品。现在,每个汽车底盘都有一个动力装置,再前面,一个车身外壳就要和下面滑动的底盘结合了,汽车装配工们把这称为“结婚”。马特·扎列斯基用目光扫视一遍,一如既往地检查起操作关键工序,这是出于本能。

副厂长和伊利亚斯、帕克兰沿着流水线继续走,有的工人抬起头来,有的工人转过脸去。有几个人和他们打了招呼,尽管不多,扎列斯基也知道,他们看到的大多数工人——不论黑人、白人——都是满脸厌烦。他嗅出了一种愤恨与不安的气氛。这种情况在工厂中会不时发生,有时候是无缘无故的,有时候是因为一点儿小事,就好像火山终究要喷发,只不过是找一个最近的火山口罢了。他知道,社会学家把这称为“对非自然单调的反应”。

工会委员一脸严肃,仿佛是在说,他去跟管理层谈判,纯属履行公务,并非出于他的本意。

“感觉怎么样?”马特·扎列斯基问他,“现在,你再也不用在流水线上干活了?”

伊利亚斯回答得简略:“不错。”

扎列斯基相信他。外面的人到汽车厂参观,经常会觉得那里的工人已经适应了噪声、气味、高温、持续的高压和千篇一律的工作。马特·扎列斯基就曾听到过那些参观者这样告诉他们的孩子:“他们都已经适应了,大多数都乐意干这种工作,他们不会想做别的工作的。”这些人把工厂工人说的就好像是动物园里被关着的动物一样。

每当他听到这种话时,总是想大喊:“孩子们,别相信这话!那是假话!”

和大多数在汽车厂工作的人一样,扎列斯基明白,没有几个长期在工厂流水线上工作的人会把这当作终生职业。通常,他们在找这份工作的时候,只是将其视为临时工作,直到有更好的出现为止。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尤其是那些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好工作总是遥不可及,永远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最后,终于跳进陷阱。这是一个双层陷阱:一层是工人自己的担当——婚姻、子女、租金、分期付款;另一层是汽车厂的工资,相比其他工作算是高的。

但不论是高收入,还是好福利,都无法改变这份工作糟糕透顶、消磨意志的本质。看上去,似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身体上很吃力,但最严重的,其实是心理上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日持续地做着这般死气沉沉、单调乏味的工作。在流水线上工作的人缺少一种成就感,他从没真正造出过一辆汽车来;他们只是制造零件,或者组装配件——给螺钉按上垫圈,固定金属条,拧上螺丝钉。而且总是一模一样的垫圈、金属条、螺丝钉,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没完没了。而工作环境——包括这铺天盖地的噪声——导致沟通困难,友好协作更是天方夜谭。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人尽管感到愤恨,但也坚持忍了下去。有些人甚至因此精神崩溃。几乎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工作。

这样说来,流水线上的工人,好像监狱里的犯人一样,一心只想逃跑。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旷工也是一种逃跑;罢工也是一样。两者都能给人以刺激和快感,从单调乏味的工作中获得片刻解脱——这就是眼下的主旋律。

即便是现在,副厂长也能认识到,这一旋律可能无法扭转了。

他对伊利亚斯说:“记住,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现在,我要让这件事赶快了结。”工会委员没出声,扎列斯基又说:“今天对你来说,应该是有好处的。你想要的都已经获得了满足。”

“并不是所有的。”

“所有重要的。”

对话的背后是他们俩都明白的现实:逃离流水线的路径之一,也是有些工人的选择,就是通过选举,在工会里取得一个专职岗位,然后等待机会晋升到汽车联合工会的管理层。伊利亚斯就是这么一路走上来的。但是一旦当选,这个人就成了“政治人物”,为了生存必须再次当选,在两次选举之间,必须要像政客一样巧言令色,讨好选民来支持自己。一个工会委员周围的工人就是他的选举人,而他则必须不遗余力地去取悦他们。伊利亚斯现在就面临着这个问题。扎列斯基问他:“纽柯克这个人在哪儿呢?”

他们已经走到了早晨“流水线事件”的事发地点。伊利亚斯朝一片空地点头示意,那就是流水线工人吃饭休息的地方,摆着几张铺着塑料布的桌椅,还有一排供应咖啡、软饮料和糖果的自动售货机。地面上画着一条线,以代替围墙。这会儿,只有一个人待在里面——是一个身材结实、棱角分明的黑人,看着刚下到车间的三个人,手里的烟卷正冒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