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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厂长说:“好吧,叫他回去工作,其他的你也都要告诉他。之后,让他来找我。”

“行。”伊利亚斯说。他越过那条线,微笑着和纽柯克在同一桌坐下来。

弗兰克·帕克兰已经径直走到了那个年轻黑人的身边,这个小伙子并没有因为早晨的事离开工厂。帕克兰诚恳地和他交谈起来。起初,小伙子一脸不自在,不过没过多久就害羞地咧开嘴笑了笑,点了点头。领班拍着小伙子的肩膀,朝伊利亚斯和纽柯克的方向做了一个手势,而那两个人还在桌子那边坐着,脑袋凑在一起。这个年轻的流水线工人再一次咧嘴一笑。领班伸出手去,小伙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握住了这只手。马特·扎列斯基心里纳闷:不知道换作自己,能不能像帕克兰一样处理得如此妥当。

“嗨,头儿!”流水线远处传来一声叫唤,扎列斯基转过身去。

原来是内饰检查员,他是流水线上的老员工了,个子矮小,脸长得像极了希特勒。难怪下面的工人都叫他“阿道夫”,他自己好像还挺喜欢这个外号,甚至故意把短发梳到前面遮住一只眼睛,而扎列斯基也从来都没记住过这个人的真名。

“嗨,阿道夫。”副厂长小心翼翼地从一辆黄色敞篷车和一辆湖绿色轿车中间穿过,走到流水线的另一边。“今天车身的质量怎么样?”

“更糟的日子我都见识过了,头儿。还记得世界职业棒球赛的时候吗?”

“我可不想再想起来。”

世界职业棒球赛期间和密歇根狩猎期开始的那几天,是令汽车生产行业人士倍感焦虑的日子。旷工率达到高峰,即便是领班和监工也难以避免。质量直线下滑,世界职业棒球赛期间的情况更为严峻,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便携式收音机上,而对工作就没那么用心了。马特·扎列斯基记得,1968年世界职业棒球赛的高潮时期,底特律老虎队获胜的时候,他沉下脸向妻子弗雷达袒露了心声:“我真希望把今天生产的汽车卖给我的死对头。”那是他妻子去世的前一年。

“不管怎么说,这辆特制车还可以。”阿道夫(暂且不论他的真名是什么)已经敏捷地在湖绿色轿车上跳上跳下了。现在,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后面那辆内置凹背折椅的亮橘色跑车上。“我敢打赌,这辆车一定是给金发姑娘的,”阿道夫在车里大声说,“我也想在车里追求她。”

马特·扎列斯基大声回话:“你已经有一个轻松的工作了。”

“追到她,我会觉得更轻松。”检查员从车里出来,露出色眯眯的微笑。工厂里的逗趣打诨向来粗浅通俗。副厂长狡黠一笑以回之,他明白,工人在8个小时的流水线上很少能有机会交流,而这就算其中之一。阿道夫又潜入另一辆汽车里,检查车内情况。扎列斯基刚刚说得没错,和流水线上大多数别的工人相比,他的工作的确轻松不少,不过这通常是要论资排辈才能得到的。但是,既不能比别人多挣钱,又没有实权,这份工作其实也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要是检查员尽职尽责,对所有做得不好的工序都不放过,那么就会激起民愤,手下的工人也会用他们的方式给他找麻烦。领班也一样,对那些过于热心的检查员感到厌烦,不管是谁,只要给自己管辖工段的生产拖后腿,他们都会记恨。高层管理者对每一个领班都有生产配额的要求,也包括马特·扎列斯基在内,所以,领班们都有生产配额的压力,而领班实际上是可以压倒检查员的,这是常事。在汽车厂里有一句经典台词就是“随它吧”,当有不合格的装备和产品在流水线上前移时,领班嘴里就会嘟囔这句话——有时候会被检查员抓住,但绝大多数时候不会。

在休息区,工会委员和纽柯克正从餐桌起身。

马特·扎列斯基往前面的流水线看了看,那辆湖绿色轿车已经往前移动了好几个车身位,车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决定赶在这辆车出厂前,前去一探究竟。

在前方的流水线上,他可以看到弗兰克·帕克兰已经快到自己平时的领班位置了,大概已经回去工作了吧,现在纠纷已经解决,也没他什么事情了。不过,他估计今后帕克兰在维持纪律的时候,可能会更难执行。但是,管他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帕克兰的问题得由他自己去解决。

当马特·扎列斯基再次穿过流水车间时,纽柯克和工会委员朝他走了过来。这个黑人举止随意,这会儿站着,显得比刚才坐在餐厅里时更高大了。他正咧着嘴笑,棱角更加分明,和身材相配。

伊利亚斯报告说:“我已经告诉纽柯克兄弟,我为他争取到的结果了。他同意回去干活,也知道之前没干活的这段时间也有薪水可以拿。”

副厂长点点头,他没想抢工会委员的风头,而且要是伊利亚斯想弄出一点儿小冲突,让事情听起来像是天桥之战[2],扎列斯基也不会反对。但他一针见血地跟纽柯克说:“你不用嬉皮笑脸的。没什么好笑的。”他问伊利亚斯:“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情就更没什么好笑的了,你告诉他了吗?”

“他把该说的都跟我说了,”纽柯克说,“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地再发生了。”

“你还挺傲慢的,”扎列斯基说,“是因为你刚被开除就又能回来工作的原因吗?”

“不是傲慢,先生,是气愤!”这个黑人做了一个动作,把伊利亚斯也包括进来。“这是你们这些人,你们所有人都不能体会的。”

扎列斯基厉声说:“我对你在厂里大打出手,闹得天翻地覆也感到很气愤。”

“不是灵魂深处的气愤。没有燃烧至愤怒的地步。只是一种想要发泄的不满。”

“别逼我。我也可以另做处理。”

纽柯克摇摇头。对于这么一个大块头来说,他的声音和动作温和得惊人;只是他的眼神还在燃烧——一种浓郁的灰绿色。“哥们儿,你不是黑人,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是愤怒,不是生气,是一种从一出生就仿佛有一百万根针扎在心头的疼痛感,然后有一天,有个白人叫了一声‘小子’,那就是第一百万零一根针——太多了。”

“那现在,”工会委员说,“我们已经把问题都解决了。没必要继续钻牛角尖了。”

纽柯克对他置若罔闻。“你闭嘴吧!”他依旧双眼紧盯着副厂长,目光咄咄逼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马特·扎列斯基心生疑虑:难道是整个汽车王国都疯了吗?像纽柯克这样的人不计其数,包括自己的女儿芭芭拉在内,好像过去人们看重的一切:权威、秩序、尊重、道德礼仪——这些基本信条都再也不算数了。傲慢无礼成了新常态——就像纽柯克现在用的这种声音和眼神。一些耳熟能详的措辞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纽柯克的“愤怒”“灵魂深处的气愤”都差不多,类似的好像还有上百种,像“代沟”“飘飘然”“淡定”“走自己的路”,这其中多数都是扎列斯基不明白的,而且他听多了,也就不想明白了。现如今,他既跟不上这些变化,也不能真正理解,被弄得既无可奈何,又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