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傍晚 莫斯科姆村,近塔维斯托克,德文郡(第10/16页)

肯顿小姐一时间显得有些困惑不解。然后她转身看着我,脸色明显绷得紧紧的。

“您说什么,史蒂文斯先生?”

“比方说,肯顿小姐,虽说这些餐具清洗的情况符合我们一贯的高标准,可是我注意到它们摆放在厨房架子上的方式,尽管目前来看并无显而易见的危险,不过长此以往,餐具的破损率恐怕就会超过必要的标准了。”

“是这样吗,史蒂文斯先生?”

“是的,肯顿小姐。还有啊,早餐厅后面那个小壁龛也有段时间没有打扫过了。恕我失礼,不过还有一两件其他的小事可以提一下。”

“您不必再特别强调了,史蒂文斯先生。我会遵照您的建议,重新检查新来的女仆的工作。”

“忽略了这么明显的小瑕疵,这可不像是您的做派啊,肯顿小姐。”

肯顿小姐把脸别过去,脸上再次出现了那种表情,就像是努力想弄清楚让她困惑不已的某一件事。她的神色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疲惫。然后她把餐具柜一关,说:“失陪了,史蒂文斯先生,”径自离去。

可是,总是在悬想当年的某时某刻若是不像当初那般行事的话,结局将会怎样,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下去,恐怕只会徒然让自己心烦意乱。总之,说说当初的哪件事成了“转折点”自是无妨,可是这样的时刻也只能在回顾当中才能追认。自然,如今在回顾这些往事的时候,它们在我的人生当中确实呈现为异常关键而又珍贵的时刻;可是在当时自然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反而会觉得在我面前还有数不尽的日、月、年,可以在其中慢慢地理清我跟肯顿小姐关系当中的那些别扭和无常;将来还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弥补这个或那个误会所造成的影响。当时可是绝对没有丝毫迹象显示,这些显然都是渺不足道的小事竟会致使所有的梦想永远都无法兑现。

不过我看我是变得有些过度内省了,而且还是一种性质相当阴郁的内省。无疑,这肯定是跟夜静更深,以及今晚所经受的那一连串恼人的事件有关。无疑,我现在的心境肯定也跟明天我应该就能在多年暌违之后终于又能见到肯顿小姐这一事实不无关系——只要我能在当地的汽修厂买到汽油,就像泰勒夫妇向我保证的那样——我预计明天午饭时间就能到达小康普顿。当然,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我们的重逢不会是友好而又热诚的。事实上,以我的预期,我们的会晤——除了几句在此情况下必不可少的朋友间的嘘寒问暖以外——主要应该还是以谈工作为主。也就是说,既然肯顿小姐的婚姻已经是不幸地貌似走向了失败,而且连家都没有了,那么我的责任就是要确认她是否还有兴趣回到达林顿府重操旧业。在此我也不妨直说了吧,今晚再次重读她的来信以后,我倾向于认为我此前对于其中某些字句的解读或许有先入为主和强作解人之嫌,实在不够明智。不过我仍旧认为她来信当中的特定段落的确流露出不只是一星半点的怀旧之情,尤其是当她写下类似这样的话语时:“当时我是多么喜欢从三楼的那几间卧室里俯瞰大草坪以及远处那绿草如茵的开阔高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明天就能当面获悉肯顿小姐目前的真实意愿,再这样没完没了地反复猜度思量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我也已经远远偏离了对于今晚各种遭遇的讲述。就容我这么说吧,最后这几个钟头过得实在是活活要把人给累死。我原以为,在一个晚上不得不把福特车弃置于荒郊野岭、不得不摸黑从根本没有路的山上跋涉到这个村子里,这些遭遇已经是够我受的了;而且我相信,我那善良的主人泰勒先生和太太也绝非是故意让我承受刚刚经历的这番苦楚的。但事实就是如此,一旦我在他们的餐桌前坐下来准备用晚餐,一旦他们的几位邻居开始过来拜访,那一连串最令人难熬的事件就在我身边轮流开始上演了。

农舍楼下的房间看起来被泰勒先生和太太用作了餐厅兼日常的起居室。房间相当温馨舒适,正中摆放着一张农家的厨房里常见的那种做工粗糙的大木桌,桌面没有上漆,布满了切肉刀和切面包的刀子留下的细小刀痕。尽管我们仅靠墙角架子上的一盏油灯那昏黄的光线照明,这些刀痕仍旧清晰可见。

“并不是说我们这个偏僻地方没有供电,先生,”用餐期间泰勒先生对我说,同时朝那盏油灯点了点头。“可是线路出了问题,我们有差不多两个月没有电了。不过实不相瞒,我们也并不太想念有电的那些日子。咱们这个村子里有几户人家就从来没用过电灯。油灯的光线给人的感觉更加温暖。”

泰勒太太给我们端上来可口的肉汤,我们以脆皮面包佐餐,那时还没有什么迹象预示着今天晚上还会有什么令人发怵的事情发生,我本以为也就再花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愉快地聊聊天就可以上床休息了。然而,我们刚刚吃完晚饭,泰勒先生正给我倒一杯邻居家酿的艾尔啤酒的时候,听到屋外的砾石路上传来了脚步声。在我听来,黑暗当中逐渐逼近一幢孤零零的偏僻村舍的脚步声里自有一点点不祥的味道,不过无论是主人还是主妇倒都像是并没有觉得来人有什么恶意。因为从泰勒先生的问话当中就只听得出好奇的语气:“哈啰,来的是谁啊?”

他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可是接着我们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地自报家门,就像是回答他这句问话一样:“是我,乔治·安德鲁斯。正巧打这儿路过。”

紧接着,泰勒太太就将一位身材魁梧、五十来岁的男人迎了进来,看他的穿着打扮,他这一天应该都在干农活儿。从他熟不拘礼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是这儿的常客,他在进门的一个小凳子上坐下,有点费劲地脱下脚上的威灵顿橡胶靴,一边跟泰勒太太闲聊了几句。然后朝餐桌走来,停下脚步,在我面前以立正姿势站得笔直,就像是军队里向长官进行汇报一样。

“敝姓安德鲁斯,先生,”他说。“祝您晚上好。听闻您的不幸遭遇我深感遗憾,不过我希望您在敝村莫斯科姆度过的这一夜不至于让您太过失望。”

我有点困惑不解,这位安德鲁斯先生又是怎么听说他所谓的我的“不幸遭遇”的呢?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面带微笑地回答说,我绝没有感到什么“失望”,对于受到的盛情款待唯有不尽的感激之情。我说这话当然指的是泰勒先生和太太的好心相助,谁知安德鲁斯先生像是自认为也被包括在我所感激的对象当中了,因为他马上就自卫一样地举起两只巨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