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7页)

一个小时之后,温妮按响了门铃,她走过店铺,向楼上走去,维罗克先生在柜台后面抬起双眼,他此时正好在读报,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看着报纸。他看到妻弟跟在妻子后面也进来了。看到妻子,维罗克先生很高兴,这是他的毛病。妻弟的身影,他似乎没有看到,因为他最近心事重重,那心事像一道幕布,隔断了他与现实世界之间的感观联系。他紧盯着妻子的身影,一言不发,仿佛她是个幽灵。他平时在家说话声音沙哑且平静,如今却根本不发音了。晚餐时,他也没有说话。通常,妻子会叫道:“阿道夫。”他把帽子向脑后一推,便大口吃起饭来,可心却没有放在吃饭上。他形成戴帽子吃饭的习惯,可不是他热爱户外运动,而是因为他经常出入外国人的咖啡馆,于是在自己家里的壁炉前也就有了这种随意的特点。门铃嘶哑地响了两次,他没有说一句话便起身,走进店铺没影了,过了一会儿又默默地回来了。他离开座位时,维罗克夫人猛然意识到她右手边的座位是空着的,这时她才思念起母亲,冷漠地凝视着,史蒂夫出于同样的原因,不断地变换脚的位置,仿佛桌子下面热得让他不舒服。维罗克先生回到了原座位上,他好像又把寂寞找了回来,维罗克夫人的姿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史蒂夫也停止折腾双脚,因为他非常敬畏姐夫。他看着姐夫,眼神中带着尊重的同情。维罗克先生看上去很不愉快。他的姐姐曾经告诉他(在公共马车上),维罗克先生在家里很不愉快,所以不要再惹他不高兴。史蒂夫在几种压力下会变得有自制力:父亲的怒火;绅士房客的恼怒;维罗克先生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毫无节制的苦恼。这几种压力很容易遇见,但史蒂夫感到很难理解,只是最后一种的精神效率最高——因为维罗克先生是个好人。他母亲和姐姐给这种行为建立了坚守的伦理学基础。这个伦理学基础是她俩瞒着维罗克先生树立起来的,并且加以神化,实际上她俩的动机并非为了真正的伦理学。维罗克先生并不知道这点,不过,说他不想在史蒂夫面前装好人也不公正。对史蒂夫来说,他是个好人,而且是唯一的好人,因为其余绅士房客来去匆匆,除了他们的靴子外,史蒂夫很难接近。至于父亲的清规戒律,母亲和姐姐的畏缩等于没有在受害者面前树立好榜样。这太残酷了,甚至有可能使史蒂夫不再信任她们。就维罗克先生而言,史蒂夫信任他没有任何困难。显然,维罗克先生好得近乎神秘。一个好人的苦恼是令人敬畏的。

史蒂夫心怀敬意地看着姐夫,借以表示同情。维罗克先生的样子很可怜。温妮的弟弟从来没有如今近距离接触到这个神秘男人的善良。姐夫的难过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史蒂夫也难过,而且是非常难过。由于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种不愉快的状态上,他又在变换自己脚的位置。他有用四肢的兴奋动作表现自己感情的习惯。

“亲爱的,脚别乱动。”维罗克夫人说,既有权威又温柔。然后转过身来用一种冷漠的声音问丈夫:“你今晚出去吗?”她能如此变化说话的腔调,说明她有高超的说话技巧。

这个问题似乎让维罗克先生非常厌恶。他生气地摇头,沮丧地低垂着双眼,看着自己盘子中的奶酪整整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他站起身来,在店铺门铃的喧哗中走了出去。他的行为如此怪异,并不是因为想让别人讨厌,而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躁动。现在出门没有好处,他在伦敦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他仍然出去了。他思绪重重地走着,在黑暗的街道上走,在明亮的街道上走,走进走出两间酒吧,仿佛有意在外面过夜似的,但最后仍然回到了令他烦恼的家里。他疲惫地坐在柜台的后面,可那些思绪急切地围绕着他,好像几只饥饿的黑色猎狗。他把大门锁了,熄灭了煤气灯,带着思绪走上楼梯——这些思绪对一个要上床睡觉的人来说简直是一队可怕的警卫。他的妻子已经先上楼睡了,她丰满的体形在被单下若隐若现,头在枕头上,手放在面颊下。他本想借助萌芽中的睡意,赶快拥有一颗平静的心灵,但这个愿望被眼前的这一幕给驱赶走了。在白布的衬托下,妻子圆睁着的大眼睛显得特别迟钝和阴郁,她纹丝不动地躺着。

她的心灵是平静的。她觉得事情不必深究,这是她的本能,这个本能给了她力量和智慧。这几天,维罗克先生沉默寡言,她感到心里压力很大。实际上,她的精神也受到了影响。这时斜躺着没动的她平静地说道:

“你穿着袜子乱跑要感冒的。”

这句反映妻子关怀、女性谨慎的话,完全出乎维罗克先生的意料。他把靴子放在了楼下,但又忘记穿上拖鞋,于是只好光着脚板无声无息地走进卧室,就好像笼子里的熊一样。听到妻子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像个梦游者似的毫无表情地盯着维罗克夫人。过了一会儿,维罗克夫人在床单下动了动四肢,但她没有移动深陷在白色枕头中的长满黑发的头,一只手仍然放在面颊下,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仍然一眨不眨。

她看到丈夫毫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又想起平台对面母亲房间里是空荡荡的,孤独感让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她从来没有跟母亲分离过,她俩一直相互支持,这也是她的感受。如今她对自己说,母亲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维罗克夫人不想自欺,然而,史蒂夫还在。想到这里,她说道:

“母亲做了她想做的事。我觉得毫无意义,我相信她不会觉得你讨厌她。这件事太惹人厌了,让我们处境尴尬。”

维罗克先生不是个爱读书的人,不太会打比喻,但他感到自己与一只想逃离快要沉没的船上的老鼠很相似。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疑心越来越重,非常痛苦。是不是那个老妇人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显然这样的怀疑很不合理,所以他保持了缄默。但他又感到并非绝对不合理。他心事沉重地咕哝道:

“或许这样也不错。”

他开始脱衣服。维罗克夫人非常安静,安静极了,双眼发愣,仿佛在做梦,安静地凝视着。她的心在刹那似乎也停止了。就像常言说的那样,她那天晚上有点“身不由己”,一句很普通的话,对她来说可能有多种意思——而且大部分是令人讨厌的意思。母亲走了能不错吗?为什么呢?但她没有陷入无谓的推测中去,她确信很多事情不可深究。她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又很精明,所以立即就把史蒂夫的问题提了出来,因为在她内心中,照顾好史蒂夫就是她的唯一目标,这个目标永远不会有错,且具有本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