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第11/15页)

“我不要女人。”我能看穿他在那副慷慨的表面下打着什么主意。给白人打赏一个妓女,就像给狗扔一根骨头似的。

“那你在这儿干吗?”

他有权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看着那些旋转跳舞的姑娘,只能回答说:“我改主意了。”比起这里的木头小屋、朗姆酒酒吧和可口可乐的旧广告,她们实在应该配得上更好的环境。

我说:“你从来没怕过共产党人吗?”

“哦,他们才不会有危险呢。要是他们真的能构成危险,美国就会派海军陆战队过来了。当然,在太子港是有几个共党分子。我们知道他们的姓名。他们没有危险。他们在小圈子里聚会,一起读马克思。你是共产党?”

“我怎么可能是呢?我坐拥‘特里亚农’酒店。我仰仗美国游客生活。我是个资本家。”

“那你也算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他说,话里带着一丝直到现在他才好不容易体现出的近乎礼貌的口气,“当然,除了你的肤色不同以外。”

“别这么过分羞辱我。”

“哦,你又没办法决定自己的肤色。”他说。

“我的意思是,别说我是你们中间的一员。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如果变得太令人讨厌,也会有失去资本家忠心支持的危险。”

“只要能拿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回扣,资本家就会永远忠诚。”

“一点仁慈心也是有必要的。”

“你说话就像个天主教徒。”

“是的。也许吧。一个丢失了信仰的天主教徒。但你们的资本家也有可能失去信仰,这不是很危险吗?”

“他们即使丢掉性命也从不会失去信仰。金钱就是他们的信仰。他们会守到最后一刻,然后把它留给自己的儿女。”

“还有你的这位重要人物——他是个忠诚的资本家,还是个右翼政客?”他叮叮当当地搅拌着酒杯里的冰块,这时我想起自己从哪儿听到过孔卡瑟尔上尉这个名字了。是小皮埃尔讲起他的,说时还带着几分畏惧。据称,从前这里曾有一家美国水利公司,在美国政府召回驻海地大使,公司员工悉数撤离后,孔卡瑟尔上尉便将该公司所有的挖泥机和水泵统统收缴,将它们运往肯斯科夫的山村里,去从事他自己异想天开的建筑工程。他的项目没多久便停了,因为工人们在月底没领到工钱后纷纷弃他而去;另外也有人说,他没处理好和通顿·马库特头目之间的关系,没有给人家期待的合理回扣。于是,孔卡瑟尔的愚蠢工程伫立在肯斯科夫的山坡上——四根水泥支柱和在日晒雨淋中已然龟裂的一片水泥地板。或许眼下正和婷婷在马厩里玩乐的那个重要人物是来帮他摆脱困境的金融家?可又有哪个脑子清醒的金融家会想往这个游客全跑光了的国度里投资,在肯斯科夫的山坡上修建一座溜冰场呢?

“我们需要技术人员,连白人技师也要。”孔卡瑟尔说。

“克里斯多夫国王就没要他们。”

“我们比克里斯多夫更时髦。”

“所以你们建溜冰场而不是造城堡?”

“我想我已经忍你忍得够久了。”孔卡瑟尔上尉说,而我也明白过来,自己刚才说得太过头了。我触到了他的旧伤疤,这让我心里有点害怕。如果之前我和玛莎做了爱,今晚将会是怎样不同的一个夜晚啊!我这时肯定已经回到了酒店,在自己的卧床上酣然入眠,对政治和权力的腐败毫不在乎。上尉从枪套里抽出左轮手枪放在桌上,就摆在他的空酒杯旁边。他低垂下巴,抵在白蓝相间的衬衫上。他阴郁无言地坐在那里,仿佛正在小心地衡量在我两眼中间利落地开一枪会有什么利弊。我目前还看不出这样做对他而言会有任何坏处。

凯瑟琳妈咪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放下两杯朗姆酒。她说:“你的朋友和婷婷去了不止半小时了。是时候去……”

“他想去多久,”上尉说,“就可以去多久。他是一位重要人物。一位非常重要的大人物。”唾沫在他的嘴角边汇成几个小泡泡,就像毒液一样。他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左轮手枪。他说:“溜冰场是很时髦。”他的手指在朗姆酒和左轮手枪之间徘徊。我很高兴他终于端起了酒杯。他说:“溜冰场是很时髦。很有派头。”

凯瑟琳妈咪说:“你付的是半个小时的钱。”

“我的表跟你的时间不一样。”上尉说,“你没有任何损失。这里又没有其他客人。”

“还有布朗先生哪。”

“今晚就算了,”我说,“我不知道排在这样一位重要的客人后面该怎么行乐。”

“那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上尉问。

“我口渴了。我也很好奇。有贵客造访这种事在海地并不是经常发生。他是不是来资助你建溜冰场的?”上尉瞅了一眼自己的手枪,但是一触即发的时刻,那个真正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只有一点痕迹还在那里,就像沉疴顽疾遗留的症状:黄色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条纹蝴蝶结不知怎的已经弄歪,斜竖在领口上。我说:“你不想让你那位重要的外宾一进门就看见一具白人的尸体吧。那样对谈生意可不好啊。”

“那种事永远可以稍后安排……”他说,话里包含着严峻的真相,接着,他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丝异乎寻常的微笑,就像他自家溜冰场水泥地上的一道裂缝,那是一丝彬彬有礼的微笑,甚至带着恭敬谦卑。他站起身,我听到背后传来大厅房门关闭的声响,转过去一看,只见婷婷全身上下一袭白装,脸上也挂着微笑,显得羞怯而纯洁,仿佛她是站在教堂门口的一位新娘。但孔卡瑟尔和她并不是在朝彼此微笑,他们俩的笑脸都对着那位挽着婷婷的手臂进门、身份无比重要的贵宾。他正是琼斯先生。

“琼斯!”我惊呼一声。他的脸上还有刑讯拷打留下的残痕,但它们现在已经被橡皮膏整洁利落地遮掩住了。

“呦,这不是布朗嘛。”他说。他走过来,无比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能看到老伙计真是太好了。”他这话说得就好像我们是在步兵团联谊会上重逢的老兵,自从上一场战争结束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昨天你还见过我呢。”我说,接着我便察觉到他有点尴尬——不愉快的事情过去以后,琼斯会很快就忘记它。他向孔卡瑟尔上尉解释道:“布朗先生和我是‘美狄亚’号上的旅伴。史密斯先生怎么样了?”

“和昨天去看你的时候差不多。他一直在担心你。”

“担心我?可是为什么呢?”他说,“请原谅。我还没有介绍这边我这位年轻的朋友。”

“婷婷和我很熟。”

“那就好,那就好。坐吧,亲爱的,我们大家都来喝点酒。”他为婷婷拉出一把椅子让她坐下,然后抓住我的胳膊,带我往旁边走了几步。他低声对我说:“你明白所有那档子事现在都已经过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