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第9/15页)
突然,她笔锋一转,就好像她知道我会怎么想似的——或者是她的话产生了这种效果:“也许性生活才是最大的考验。如果我们能安然度过它,对我们心爱之人施以仁慈,对我们所背叛之人感怀眷恋,那我们就不必过于担心自己身上的是非善恶。但倘若我们嫉妒、猜疑、狠心、报复、揭丑……那我们就失败了。即使我们是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错误也就在那份失败当中。贞洁绝不是借口。”
当时我觉得她的话缺乏诚意,带着一股自命不凡的味道。我恼恨我自己,于是我便迁怒于她。我撕了那封信,尽管它饱含着脉脉柔情,尽管它实际上是我唯一拥有的来自她的手书。我以为她在跟我讲大道理,因为那天下午,我在东56号大街上的桃色公寓里消遣了两小时,但她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呢?正因如此,在我像寒鸦般收集的那些纪念品中——在迈阿密买的镇纸,从蒙特卡洛留下的赌场入场券——至今也没有留下她的只字片纸。现如今,尽管我已经全然忘记了她在信中说话的口吻,我却还能很清楚地想起她的笔迹,浑圆饱满,带着一丝孩子气。
“好吧,”我说,“我们最好还是下楼去。”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既寒冷又空荡,墙壁上的画很可能是工程部的人挑选的。
“你去吧。我不想看见那些人。”
“等他好些了,再去哥伦布雕像见?”
“哥伦布雕像见。”
正当我心灰意冷之时,她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了我。她说:“可怜的宝贝儿。这次回家可真糟糕啊。”
“又不是你的错。”
她说:“来吧。让我们速战速决。”她躺倒在床沿上,把我拉向她,这时我听到安杰尔的声音在走廊外呼喊着:“爸爸!爸爸!”
“别理他。”她说。她蜷缩膝盖向上抬起,这让我想到了跳水板下菲利波医生的尸体:分娩、性爱和死亡,它们的姿态彼此间竟然这般相似。我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完全无能为力,也没有白鸟飞进屋里拯救我的自尊心。相反,门外响起了大使踏上楼梯的脚步声。
“别担心,”她说,“他不会上这儿来。”可让我心灰意冷的不是大使。我站起身,她说:“没关系。是我的主意不好,就这样。”
“哥伦布雕像见?”
“不。我会找个更好的地方和你见面,我发誓。”
她在我之前走出了房间,叫道:“路易。”
“怎么了,亲爱的?”他来到他们卧室的门口,手里拿着安杰尔的智力玩具。
“我刚才在向布朗先生展示楼上的房间。他说我们可以收留不少难民。”她的话里没有一点虚假的音调,表现得完全轻松自如。我不由想起了刚才在我们谈论喜剧演员时她火冒三丈的样子,而现在事实证明,她才是我们中间最出色的喜剧演员。我的表演比她略逊一筹,在我的声音里夹着一丝干涩,它暴露了我内心的焦虑。我说:“我得走了。”
“为什么?现在时间还很早啊,”玛莎说,“我们很久没见到你了,不是吗,路易?”
“有个约会我必须要赴。”我告诉她,自己却浑然不知这个谎言即将成真。
三
漫漫长日仍未休:离午夜还有一个小时,又或者尚隔百年之久。我乘上自己的汽车,沿海边驱车前行,一路驶过了无数的坑洼。四下里罕见人迹,也许人们还不知道宵禁已经解除,又或者他们害怕外面布有陷阱。在我的右手边是一排木头小棚屋,立在栅栏里的小片土地上,几棵棕榈树生长其间,附近还有几条小水沟,仿佛是垃圾场中的几块废铁,微微闪亮。偶尔能看到一支蜡烛的微光,下方是一小群围着朗姆酒欠身而坐的人,就像守着一口棺材的送葬者。一个老头正在马路中间跳舞——我不得不猛踩刹车,把车完全停住。他走上前,透过车窗玻璃冲我咯咯傻笑——至少还有一个人那天夜里在太子港不晓得害怕。他操着一口土话,我没法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于是便继续开车上路。离上次来“凯瑟琳妈咪之家”已经有两年多了,但今晚我需要她的服务。性无能像诅咒一般蛰伏在我的体内,我需要一名女巫才能将它驱除。我想起了东56号大街上的那个应召女郎,也不情不愿地想起了玛莎,心头的怒火再度燃起。如果她在我想要她的时候和我做了爱,现在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事了。
公路在离“凯瑟琳妈咪之家”不远的地方岔开——柏油路(如果它也能叫柏油路的话)突然走到了头(也许是修路的经费花完了,又或者是因为某人没有拿到他的回扣)。左边是通往南方的公路主干道,除了吉普车外,其他车辆几乎无法通行。我发现那里设了一道路障,这让我吃了一惊,因为谁也不会指望敌人从南方侵入海地。他们比平时更仔细地搜查了我,我则正好站在一块巨大的告示牌下,牌子上写着“美国—海地联合五年计划——大南方公路”的标语。然而,美国人已经撤走,所谓五年计划也已化为泡影,只有这块告示牌留在了这里,下面是发臭的水潭、公路上的辙印、巨石,还有一台陷入烂泥、人们懒得搭理的挖泥机残骸。
他们放我走后,我取道右边的岔路,来到了凯瑟琳妈咪的大院里。一切都如此安静。我怀疑自己值不值得花工夫钻出汽车。不远处,有一座低矮的长条形棚屋,像马厩似的被分隔成了许多独立的小单间,那里便是男欢女爱的场地所在。我可以望见主建筑里亮着一盏灯,凯瑟琳妈咪平时就在那里接待宾客,为他们奉上酒水,但此刻那里没传来半点儿音乐和跳舞的动静。一时间,忠贞之情在心底引诱着我,让我很想立刻驾车离开。可是我已经抱病沿着颠簸坎坷的公路走了太远,现在没法再回头了,于是我钻出汽车,小心地穿过黑暗的院落,朝那盏灯光走去,一路上心里厌恶着自己。刚才我愚蠢地将汽车头朝里停在了棚屋的墙脚边,没法开灯照明,所以这会儿我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几乎立刻就撞上了一辆熄灯停靠着的吉普,车上有个男人正在方向盘后打着瞌睡。我差一点再次掉头离开,因为在太子港很少有吉普车不是归通顿·马库特所有的,而如果通顿·马库特打算跟凯瑟琳妈咪的姑娘们找一晚乐子,那就没有外人插足的余地了。
但此时我依然固执地恼恨着自己,于是我继续走了过去。听到我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后,凯瑟琳妈咪走到门口迎接我,手里还提着一盏油灯。她生着一张和善的面孔,就像美国南部电影中慈祥的黑人奶妈,而她的身材精致娇小,从前她肯定是个美人胚子。这副容貌也算没有辜负她的内在心灵,因为她是我在太子港认识的最善良的女人。她自称她手下的姑娘们个个家境殷实,她只是在帮她们挣点零用钱,而你几乎就会相信她说的话,因为经过她的悉心调教,姑娘们在公共场合中都表现得十分完美。在进入隔间之前,她的客人们也必须端庄得体,而看着一对对男女婆娑起舞,你几乎会相信这是在女修道院学校里举办的一场毕业庆典活动。三年前有一次,我曾见过她冲进房里,将一个姑娘从暴行中解救出来。当时我正在品尝一杯朗姆酒,突然听见从所谓的“马厩”里传出一声尖叫,还没等我打定主意,凯瑟琳妈咪已经从厨房里操起一把短柄斧冲了出去,就像体积轻小的“复仇号”准备迎战一支舰队那样。119她的对手带着尖刀,块头有她的两倍大小,而且人还醉醺醺的,灌满了朗姆酒。(他一定是把扁酒瓶藏在了屁股口袋里,因为凯瑟琳妈咪绝对不会允许他在那种状态下带着姑娘出门。)他转身见她冲过来,立刻拔腿逃之夭夭,后来等我离开时,我透过厨房窗户看到,她让那个姑娘坐在她的膝盖上,嘴里用一种我听不懂的土话轻声哼唱着,仿佛在哄小孩子,而那姑娘靠在她瘦骨嶙峋的窄小肩膀上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