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第8/15页)

“我病了。”他说,口气显得高人一等。

“我看出来了。”

“我和我妈妈睡在这儿。我爸爸在更衣室里睡。直到我的烧退了为止。我发烧到……”

我说:“你在玩什么呢?”

“智力玩具。”他又对玛莎说,“楼下没有别人了吗?”

“哈米特先生在楼下,还有亨利也在。”

“我想让他们一起过来看我嘛。”

“也许他们从没得过腮腺炎呢。他们可能怕被感染了。”

“布朗先生得过腮腺炎吗?”

玛莎犹豫起来,而他立刻察觉到了她的迟疑,就像一名正在进行交叉询问117的律师。我说:“得过。”

“布朗先生喜欢玩牌吗?”他这个问题跟刚才明显不搭边。

“不。我是说——我不知道。”她说,像是在害怕他的话里有陷阱。

“我不喜欢玩牌。”我说。

“我妈妈以前很喜欢。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出去玩牌——就在你离开以前。”

“我们现在得走了,”玛莎说,“爸爸会在半个小时后上楼来道晚安。”

他伸手把智力玩具递给我,说:“玩玩这个。”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侧边是玻璃,里面有一张小丑的图片,眼窝所在的地方是两个凹洞,盒子里还有两颗小钢珠,玩的时候要摇晃盒子,把它们晃进凹洞里。我拿着盒子左摇摇右晃晃,刚把一颗弄进去,在弄第二颗的时候又把第一颗晃出来了。那孩子带着一脸不屑和嫌弃的表情看着我。

“对不起。我对这种东西一点也不在行。我玩不好这个。”

“你没有在好好试啦,”他说,“继续啊。”我能感觉到我和玛莎剩下的独处时间正在像煮蛋计时器118中的细沙一样飞快消失,而我几乎可以确信他也能看到这一点。那两颗淘气的钢珠绕着盒子边缘互相追逐,然后冲向眼窝,却偏偏不肯落进去,总是潜入角落里。我稍稍放歪盒子,让它们缓缓朝下溜向眼窝,再用最微弱的力道倾斜盒身,引导它们落入洞里,结果它们却一头扎进了盒子底部。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了——现在我几乎完全没有动弹盒子,只有我的神经在微微颤抖。

“我弄进去一个了。”

“那还不够啦。”他执拗地说。

我把盒子丢还给他。“行啊。你弄给我看看。”

他咧嘴对我露出一丝危险而冷漠的狞笑。他拾起盒子,用左手托好,乍看根本就没怎么动它。一颗珠子甚至逆向滚上斜坡,在一只眼窝的边缘逗留片刻,继而掉了进去。

“一个。”他说。

另一颗珠子径直滚向另一只眼睛,它从眼窝边缘擦过,然后回头一转,稳稳地落入洞中。“两个。”他说。

“你左手拿着什么?”

“没什么啊。”

“那就把没什么亮给我看。”

他张开手心,只见有一块小小的磁铁藏在那里。“你要答应我不告诉别人。”他说。

“我要是不答应呢?”

我们就像两个大人在为打牌耍老千的事情争吵。他说:“如果你能替我保密,我也可以。”他那双褐色的眼睛没有吐露出半点秘密。

“我答应你。”我说。

玛莎亲吻了他一下,然后抚平他的枕头,让他平躺下来,再打开床边的一盏小夜灯。“你马上就过来睡觉吗?”他问。

“等我的客人们走了以后。”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怎么知道?”

“你完全可以说我在生病嘛。我可能还会吐啊。阿司匹林不管用。我身上很痛啊。”

“好好躺着别动。闭上眼睛。爸爸很快就上楼。我想那时候他们就都走了,我就会过来陪你。”

“你还没说晚安呢。”他指责我道。

“晚安。”我故作友善地伸出一只手放在他头顶,揉了揉他那头粗糙干硬的短发。后来我的手闻着有股老鼠的臭味。

在走廊里,我对玛莎说:“连他好像都知道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

“不然他说可以替我保密是什么意思?”

“那只是个小把戏,所有孩子都会玩的。”但要我把他看成小孩是多么困难啊。

她说:“他生病吃了不少苦头。你不觉得他现在表现得很好吗?”

“是。当然了。是很好。”

“颇有点像大人的样子了?”

“哦,是啊。我也这么想呢。”

我抓住她的手腕,拽着她来到走廊尽头。“这个房间是谁在住?”

“没人。”

我打开房门,把她拉了进去。玛莎说:“不行。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吗?”

“我出去三个月了,到现在我们只做过一次。”

“我又没让你跑去纽约。你感觉不到我现在没兴致,今天整个晚上都没兴致吗?”

“是你请我今晚过来的。”

“我想见见你。就这些。不是想和你做爱。”

“你不爱我了,是吧?”

“你不该问我这种问题。”

“为什么?”

“因为我也可能会问你同样的话。”

我意识到她的反驳合情合理,这让我火冒三丈,愤怒顿时驱散了我的情欲。

“你这辈子有过多少次‘奇遇’?”

“四次。”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是第四次?”

“没错。如果你也想自称奇遇的话。”

几个月后,待这段恋情烟消云散,我才体会到她的坦诚率真,并对此心存感激。她没有扮演任何角色。她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她从未违心声称喜欢自己讨厌的事物,或是假装热爱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如果说我没能理解她,那是因为我没能向她问出正确的问题,仅此而已。她绝不是什么喜剧演员,这一点不假。她身上保持着纯真的美德,而我现在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了。到头来,一个女人能吸引我的地方除了姿色以外,唯一的特征便是那种模糊难辨的品质,“善良”。蒙特卡洛的那个女人背叛了她的丈夫,和一名男学生上了床,但她的动机却是慷慨高尚的。玛莎也背叛了她的丈夫,但让我留恋她的并不是她对我的爱意(如果她真的爱过我),而是她对自己孩子那份盲目无私的眷恋之情。怀着一颗善良的心,人便能感到安全无虞;为什么我以前对善良仍不知足,为什么我总是要问她错误的问题呢?

“干吗不将一段奇遇进行到底?”松手时我质问她。

“我怎么知道?”

我想起了自己从她手中收到过的唯一那封真正的书信,其他那些都是约会的便条,上面的留言写得含混模糊,以防它们落入不合适的人手里。收到信的时候,我还在纽约等待消息,在那之前我肯定给她写过信,信里充满了不情不愿、疑神疑鬼、嫉妒吃醋的味道。(我曾在东56号大街上找过一个应召女郎,因此,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也同样另找了个情人填补那几个月空虚的时光。)她却温柔地给我回了信,没带半点怨恨。也许,她父亲因骇人听闻的罪行而被绞死这件事,把我们所有那些细小琐碎的愤懑不满之情都分摊扯平了。她写到了安杰尔和他在数学上的聪颖天资,写到了很多关于安杰尔的事情,还有他夜里做的噩梦——“现在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待在家里陪着他”,而我立即开始揣测她不在家时都做了些什么,她跟谁一起度过了那些夜晚。我对自己说,她和丈夫在一起,或是在我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家赌场里,但这样做仍然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