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锒铛入狱(第4/8页)

但是法国就是这样做的。或者至少以前这样做过。

我被关在佩皮尼昂监狱的第一天里没吃到东西。我是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分被关进这个破牢房的。几个小时后,我便感到精疲力尽、饥寒交迫、迷惑恐惧,还有悲伤和绝望,我在坚硬的地上躺下,就这么睡着了。我睡觉的时候把身体蜷缩成一个球,因为我有六英尺高。

尖利刺耳的开门声把我吵醒。我坐起身,不舒服的睡姿导致我浑身痉挛酸痛。看守模糊的身影隐隐出现在门口。他把什么东西放在我囚室里的台阶上,正当他起身准备关门时,我立即采取行动。

“等等!等等!”我大声喊道,跌跌撞撞上前用两只手把住门,不让它关上。

“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要在这儿蹲多久?”

“蹲到你刑满释放为止。”说完,他猛地关上了门。他的一字一句伴随着铁门撞进石头门框时的金属声,绝望地在我的耳边当啷作响。

我向后跌倒,这个苍白的事实将我击垮了。一年,我要在这个漆黑的棺材里蹲一年?没有亮光,没有铺盖,没有衣服,没有抽水马桶,没有清洁用具,还有天晓得的什么都没有!我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没有人能在这每日都是黑暗的真空里,在什么都没有的条件下活上一年。他会死的,而且死的过程还会漫长痛苦,饱受煎熬。与其这样,还不如把我送上断头台一了百了。我爱法国。但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国家,居然能够纵容对我这样的罪犯实施如此的刑罚。如果政府对监狱条件不知情,民众也不了解的话,那么那些亲手把我送进来的法国刑罚学家们又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毫无疑问,都是些道德败坏的禽兽,丧心病狂的疯子,卑鄙无耻的流氓。

我突然感到恐惧,确切地说是忧虑不安。我不知道如何在这个阴曹地府里活过一年,如果活得下来的话。直到今天,我做噩梦时仍然会梦到当时被关在佩皮尼昂监狱时的情景。和佩皮尼昂监狱比起来,印度加尔各答的黑牢就是个健康的疗养院,而魔鬼岛【25】简直就是度假天堂了。

我从来没指望过牢狱生活会是轻松自在的。之前我有过一次在看守所的经历,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却也充分让我相信,拘留所也好监狱也好,都不是人待的地方。但是,像佩皮尼昂监狱这样如此野蛮、没有人性的,真的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四处摸索着,找到了刚才看守拿来的食物,一罐水和一小块面包。这顿早饭如此的简单,甚至都没有把它盛在托盘里。看守只是把那罐水放在最上面的台阶上,面包就直接扔在旁边。这已经都无所谓了,我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吃个精光,又一口气喝干了罐子里的水。然后我可怜地缩成一团,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头墙上,满脑子都在思索着法国司法部门的阴谋诡计。

我遭受的不是在监狱里的服刑,而是一种蓄意摧毁身体和心灵的苦难折磨。

佩皮尼昂监狱的菜单始终一成不变。早饭是面包和水。午饭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鸡汤和一块面包。晚饭则是一杯黑咖啡和一块面包。这些单调乏味的饮食只在送来的时间和顺序上有变化。我没有办法知道时间,很快我便算不清日子。送饭的看守总是不能按时给我送那些少得可怜的食物,这更加打乱了我试图在脑子里记下的时间和日期。比如说,连着几天的早饭、午饭和晚饭都是在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和晚上五点的时候按时送来的,然后突然,午饭在上午十点的时候送了过来,晚饭则在下午两点,而晚上六点的时候送来了早饭。我只是大概估计着时间次数。其实我并不知道送饭的确切时间,也不知道是在白天还是晚上。另外,一天里只吃到一顿或两顿饭的情况也不在少数,甚至偶尔,我整整一天里都吃不到任何东西。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牢房半步。我在这个古老阴森的大牢里服刑期间,一次也没有准许我出去活动活动,透一口气。假使这座监狱有提供犯人读书、写信、听广播、看电视,或者玩游戏的休息厅的话,他们也没有给我权利去使用。他们不准我写信,即使我的亲人知道我被关在佩皮尼昂后写信给我,我也没收到。我向送饭的看守请求联系我的亲人、律师、红十字会、监狱长或者美国领事机关人员,全都被无视了,只有一次除外。

那次,看守用他的大手啪的一下朝我的脑袋掴了上来。“别和我说话,”他吼道,“这是不允许的。不准说话,不准唱歌,不准吹口哨,不准哼小调,不准发出任何声音,否则就要挨打。”然后他砰的一声关上重重的门,不再理会我的诉求。

那只桶就是我的茅坑。他们没有给我任何卫生纸,水桶用过之后也不给我换掉。很快我就习惯了这股恶臭,但是几天后,水桶溢了出来,我不得不到处挪地方,最后只能睡在自己的排泄物里。我的身心已经麻木,对此感觉不到任何厌恶。然而,这气味变得越来越令人作呕,显然连看守都无法忍受了。某天在两次进餐之间的时候,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个囚犯冲了进来,像只耗子一样鬼鬼祟祟地抓起水桶就跑。几分钟后,他把水桶还了回来,倒干净了。我被关在这个狭小的墓室期间,这套程序大概重复了六次,但只有两次派人来把囚室地上的污物清理干净。每次都由一个看守把着门,一个囚犯拿着水管冲洗牢房,然后拿起拖把把里面的积水拖干净。那两次我都冒着看守发怒的危险,设法用水管里喷出的水给自己冲个澡。两次的清洁过程都是在绝对安静的情况下进行的。

那是我在服刑期间,仅有的两次能够清洁身体的机会,此外,我偶尔也用早饭的那份水冲下手或者浸把脸。

他们不准我刮胡子,也从没给我剪过头发。我天生毛发浓密旺盛,如果不去打理控制它们的生长的话,很快就会以惊人的速度长下去。没过多久,我的头发就超过了肩膀,湿湿的打着结,乱作一团,我的胡子也蹭到了我的胸膛。无论是头发还是胡子都十分油腻,还散发着一股粪便的味道,因为我实在无法避免不被自己的排泄物弄脏。

虱子以及那些小到可以钻进这臭气熏天的牢房的虫子,在我的体毛里做了窝,尽情享用着我的血肉。身上的皮肤被我抓破,伤口又因无法避免接触污物而感染,疼得要命。我身体上很快就结满了痂,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培养皿,培养着无数品种的细菌。由于被禁闭在狭窄的空间里,包裹在无尽的黑暗中,我失去了平衡感,当我试图活动身体、伸展四肢,或者做一些简单的锻炼时,就会频频摔倒,要么撞在粗糙的墙壁上,要么跌倒在坚硬的地上,划破的口子和青肿的淤伤更加重了我的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