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10/14页)

“等你知道该往哪里去了,我会猜的。目前只有我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打赌基普也知道。”

“他也许知道,但他是不会跳的。”

“我想要点儿红酒。”英国病人说。扫雷兵拿起一只水杯,手一晃,把里面的水倒到窗外,然后给英国病人倒了一杯红酒。

“这是我一年来的第一杯酒。”

外面传来一声闷响,扫雷兵飞快地转身,朝窗外望去,黑漆漆的一片。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了。有可能是地雷。他转过身,对大家说:“没事,不是地雷。声音好像是从安全地带传来的。”

“把唱片翻个身,基普。我给你介绍《这样有多久》,作者是——”这是卡拉瓦乔为英国病人做的开场白,后者被难住了,摇摇头,笑了,嘴里还含着红酒。

“这酒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没有什么能要你的命,我的朋友。你就是一堆碳。”“卡拉瓦乔!”

“乔治·格什温和艾拉·格什温的歌。快听。”

卡拉瓦乔和汉娜随着萨克斯管的悲伤曲调翩翩起舞。他是对的。音乐那样轻,那样拖沓,她能感觉到作曲家流连于前奏,迟迟不愿进入歌曲,只想停留在开场部分,在故事尚未开始的时候,仿佛前奏中有一位令他倾心迷恋的少女。英国病人喃喃地说,这类歌曲的前奏叫做“副歌”。

她的脸颊靠在卡拉瓦乔肩膀的肌肉上。她能感觉到那两只可怕的爪子贴着她背上干净的裙子,他们在狭小的空间里移动,床和墙壁之间,床和门之间,床和窗台之间,基普就坐在窗台上。转身的时候她不时会看到他的脸。他的膝盖弓着,手臂搭在膝盖上。有时他看着窗外的夜色。

“你们有谁知道那种叫做‘博斯普鲁斯拥抱’的舞蹈吗?”英国人问道。

“没有这种玩意。”

基普看着巨大的人影滑过天花板,滑过画着壁画的墙。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到英国病人身边,给他的空杯子满上酒,然后用酒瓶碰碰他的杯沿,算是祝酒。西风吹进房间。他突然一转身,带着怒气。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火药味,隐隐飘在空气中,然后他溜出房间,做了个我累了的手势,丢下还在卡拉瓦乔怀里的汉娜。

他沿着黑暗中的大厅向前跑,没有灯。他抄起背包,出了房子,飞奔下三十六级教堂石阶,来到大路上,只是奔跑着,将疲惫的想法从身体里赶走。

他到底是扫雷兵,还是平民?路边墙角传来花草的芬芳,他的肋部起了撕痛的感觉。是意外还是错误的决定?扫雷兵大都自顾自。就性格而言,他们这群人都很怪,多少有点儿像干珠宝玉石那一行的人,他们体内有一种坚韧,一种绝不含糊的劲儿,他们下起决心来甚至连同行都会害怕。这种特质基普在宝石切割工的身上感觉到过,但是在他自己身上倒从来没有发现,虽然他知道别人都能看见。扫雷兵互相从来都不亲近。他们说话只是为了传递信息,有什么新的装置,敌人的种种习惯。他们驻扎在镇上的行政楼里,等他走进大楼,他可能会一眼扫到三张脸,然后知道第四个已经不在了。也可能四个人都在,但是某处的田野里躺着一个老人或者女孩儿的尸体。

他参军后知道了命令的程序,越来越复杂的蓝图,就像一个巨大的绳结,或者乐谱。他发现他有三维视觉的本事,凭着他的火眼金睛,他每看见一个什么东西或者一页情报,就可以把信息重组,洞悉其中所有的奸诈。他本性很保守,但是他也能想象最可怕的圈套,想象藏在房间里的阴谋——桌子上的一颗李子,一个孩子走过去吃下有毒的核,一个人走进一间漆黑的房间,上床躺到妻子身边前,把一盏煤油灯从灯座上碰了下来。任何房间都可能遍布这样的精心设计。他的火眼金睛能看到埋在地下的导火线,一个看不见的线结是怎样缠绕而成的。推理小说他总是看不下去,因为太容易找到凶手了。跟那些自学成才的人在一起,他才最觉得自在,这些人都带些儿抽象的疯癫,就像他的精神导师萨福克勋爵,就像那个英国病人。

他对于书还没有什么信仰可言。最近这些日子,汉娜看到他坐在英国病人身边,感觉像是《吉姆》的颠倒版。年轻的学生是印度人,而年长睿智的老师则是英国人。但是晚上的时候待在老人身边的是汉娜,是她领着他越过群山,来到圣河边。他们甚至一起读了那本书,汉娜的声音慢慢的,风把烛火吹得很低,有那么一会儿书页上黑漆漆的。

他蹲在闹哄哄的休息室的一角,全神贯注;双手环抱,放在大腿上,瞳孔缩成针尖那么小。一分钟之后——半分钟之后——他觉得他找到了答案,那个巨大的谜团被他解开了……

她觉得,某种程度上,这些在朗读和倾听中度过的漫漫长夜,是他们在为迎接这个年轻的士兵做准备,这个成为他们中一员的长大成人的男孩。但是故事中的男孩是汉娜自己。要说基普,他就是军官克莱顿。

一本书,一张纠结的地图,一块火线板,一座住着四个人、烛光微暗的废弃别墅,时不时会有闪电划过,时不时也可能会有爆炸的火光闪过。没有电,大大小小的山,佛罗伦萨,全都沉浸在黑暗中。烛光照不了五十码之外。从远处看,这里没有什么是属于外面的世界的。这个傍晚,英国病人房间里一次短暂的舞会,他们庆祝了各自简单的冒险——汉娜睡了一觉,卡拉瓦乔“找到”了留声机,基普搞定了一个难拆的炸弹,虽然他早把那一刻给忘了。他属于不习惯任何庆祝场面的人,任何胜利的场面。

仅仅五十码之外的世界里,找不到任何属于他们的形迹。当汉娜和卡拉瓦乔的影子滑过墙壁,当基普舒适地坐在窗台上,当英国病人啜着红酒,感觉酒的魂灵渗透他沉睡的身体,迅速消失,当他模仿沙漠狐的口哨,说这会惊动丛林歌鸫,这种只有在英国的埃塞克斯郡才能找到的鸟,因为歌鸫的食物是附近的薰衣草和苦艾草,这些时刻,山谷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声音,或是影子。这个烧焦的男人,他的欲望在大脑里,扫雷兵坐在石头窗台上这样想着。然后他突然一转头,他听到那个声音,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确定无疑。他回过头,看着他们,生平第一次他撒了个谎——“没事,不是地雷。声音好像是从安全地带传来的”——他做好了准备,等着火药味传来。

几个小时之后,基普再次坐在窗台上。如果他能穿过英国人的房间,穿过这七码的距离,把手放在她身上,如果可以那样,他就不会疯了。房间里光线那么暗,只有她身边的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今晚她没念书;他想她可能有点儿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