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12/14页)
但是身处别墅的他们正在蜕皮。他们谁也无法模仿,除了真实的自己。没有什么自卫可言,除了探寻他人身后真实的故事。
她从藏书室的书架上取下《吉姆》,站在钢琴边上,开始在书最后的空白页上写字。
他说那把枪——“火龙”大炮——还在拉合尔博物馆外面放着。本来有两把枪,用金属杯和金属碗做材料,从城里每一户印度教人家里搜罗来的——作为税收。然后把它们熔化做成枪。十八、十九世纪对锡克人的战争中,这两把枪都派了大用场。另一把枪是在渡齐纳布河的一场战斗中丢失的——
她合上书,登上一把椅子,然后把书插进高得看不见的一格书架上。
她走进画着壁画的卧室,拿着一本新书,读出了书名。
“这会儿不要书,汉娜。”
她看着他。即便是现在,他的眼睛还是很美,她心想。一切都在他灰色的目光中发生,来自黑暗深处的凝视。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无数的凝视向她袭来,接着又如灯塔的光一般扫向了别处。
“不要书了。就给我希罗多德吧。”
她把那本又厚又旧的书放进他手里。
“我见过《历史》的其他版本,封面上是作者雕像模样的肖像。那是在法国一家博物馆里发现的头像。但是我想象中的希罗多德不是那样的。我觉得他更像一个在沙漠里游走的闲人,穿行于绿洲之间,与人交换传奇故事,好像那是种子一般,毫不怀疑地一网打尽,拼凑出一个海市蜃楼。‘我的历史,’希罗多德这样说,‘从一开始就是在寻找对主流叙述的补充。’他描述的都是历史长河中的种种绝境和僵局——人们如何为了国家而彼此背叛,人们如何陷入爱河……你说你几岁来着?”
“二十。”
“我爱上一个人时比你现在大多了。”
汉娜愣了一下。“她是谁?”
但是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看着她了。
“鸟儿都喜欢枯死的树枝,”卡拉瓦乔说,“停在那里它们能俯瞰一方。想往哪个方向飞都行。”
“如果你是在说我,”汉娜说,“我可不是一只鸟。楼上那一位才是一只真正的鸟。”
基普想把她想象成一只鸟。
“告诉我,爱上一个不如你自己聪明的人,这可能吗?”由于吗啡的作用,卡拉瓦乔正处于好斗的情绪之中,他想找人争论一番。“我的性爱生活,大部分都为这个问题所困扰——我很晚才有性爱经历,这一点我必须向在座的各位澄清。谈话能带来的性快感也是直到结婚之后我才初次体会。我以前从来没觉得语言有什么色情可言。有时候我真的宁愿说,而不是操。说句子。一堆这个,一堆那个,然后又是一堆这个。语言的麻烦在于你真能把自己说进一个死胡同里去。可是你不可能把自己操进一个死胡同去。”
“这像是个男人说的话。”汉娜喃喃道。
“反正,我没把自己操进死胡同里去过,”卡拉瓦乔还在继续,“也许你有过,基普,在你从山里来到孟买的时候,来英国接受军事训练的时候。有没有人,我真怀疑,曾经把自己操进过死胡同里。你多大了,基普?”
“二十六。”
“比我大。”
“比汉娜大。如果她没你聪明,你能爱上她吗?我是说,她有可能没你聪明。但是对你来说,为了爱上她,你是不是得认为她比你聪明?想想这个问题。她放不下那个英国人,因为他懂的比她多。一跟那个家伙说话,我们的世界就大了去了。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英国人。也许他不是。你看,我觉得爱上他比爱上你容易。为什么?因为我们总想了解事物,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话即引诱,语言把我们领进死胡同。我们最想要的就是成长和改变。美妙的新世界。”
“我不这样想。”汉娜说道。
“我也不这样想。我跟你说说我这个年纪的人。最糟糕的事情是别人认为到了这把年纪,你的性格应该已经成熟了。中年的麻烦就在于别人认为你已经完全定型了。看这里。”
说着,卡拉瓦乔举起手对着汉娜和基普。她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两个手臂围住他的脖子。
“别这样,好吗,大卫?”
她温柔地用自己的手盖住他的手。
“楼上已经有一个爱说话的疯子了。”
“看看我们——我们坐在这里,好像是超级有钱的人,坐在他们的超级别墅里,待在超级的山上,因为城里太热了。现在是早晨九点——楼上那个老家伙睡着了。汉娜放不下他。我放不下汉娜的身心健康,我放不下我自己的‘平衡’,而基普有可能不知哪一天就被炸飞了。为什么?这是为了谁呢?他二十六岁。英国军队教他技术,美国人又再教他更多的技术,给扫雷兵小组开讲座,把他们全副武装,然后送到富人的山上去。你被利用了,小子,像威尔士人说的那样。我不会在这里再待多久了。我要带你回家。离开这个危险的鬼地方。”
“别说了,大卫。他不会死的。”
“那天晚上被炸死的那个扫雷兵,他叫什么名字?”
基普没有反应。
“他叫什么名字?”
“山姆·哈代。”基普走到窗边,向外看去,不想加入对话。
“我们所有人的问题就是,我们不应该在这里。我们在非洲干吗,在意大利干吗?基普在花园里拆炸弹,这算怎么回事,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帮英国人打仗,这算怎么回事?在西部前线修剪树枝的农民,没一个不弄坏锯子的。为什么?因为树上有太多的炮弹碎片,是上一次战争留下的。连树都被我们弄得半死不活了。这些军队给你洗了脑,把你扔在这里,然后拍拍屁股跑到别的地方去惹事,唱着军中小调。我们都应该一起搬出去。”
“我们不能扔下英国人不管。”
“这个英国人几个月前就走了,汉娜,他跟贝都因人在一起,他在一个英国花园里,跟花园里的福禄考花和狗屎在一起。他也许都不记得那个女人了,他一直绕着弯子要说不说的那个女人。他就他妈的不知道他自己在哪里。”
“你以为我跟你生气,是吧?因为你恋爱了。是不是?一个嫉妒的叔叔。我是为你害怕。我想杀了那个英国人,因为这是唯一能救你的办法,把你从这里弄出去。而我已经开始喜欢他了。放弃你的岗位吧。基普是在玩命,如果你连阻止他玩命的这点聪明都没有,你让他怎么爱你呢?”
“因为。因为他相信一个文明的世界。他是个文明人。”
“第一步,错。正确的做法是上火车,走人,一起生孩子。我们要不要去问那个英国人,问那只鸟,问他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