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11/14页)

他从地雷爆炸的地方回来,发现卡拉瓦乔睡在藏书室的沙发上,怀里抱着那只狗。门开着,他站在门边,大狗盯着他,只是略微欠了欠身,表示它醒着,它还在守着门。它低沉的吼声盖过了卡拉瓦乔的鼾声。

他脱下靴子,把鞋带系在一起,跨在肩上,然后走上楼。下雨了,他需要一块油布盖在帐篷上。在大厅里,他看到英国病人的房间里还有光亮。

她坐在椅子里,一只胳膊放在桌子上,胳膊上洒着半截蜡烛的光,她的头向后仰着。他把靴子放到地上,轻轻地走进房间,三个小时前这里开过一个舞会。他能闻到空气里酒精的味道。他进来的时候,她把手放在嘴唇上,然后指指病人。他不会听到基普无声的脚步。扫雷兵又把自己欠进窗台里。如果他能穿过房间,把手放在她身上,他就不会疯了。但是在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段变化莫测、错综复杂的旅程。这个世界很大。英国人一听见声音就会醒过来,他睡觉的时候总是将助听器开到最响,好让他确定自己的安全。女孩的眼睛四下扫了一遍,然后她的脸对着窗台上的基普,视线就此停住。

他找到了炸死人的位置,看到现场的残迹,他们埋了他的副手,哈代。之后他一直想着这个女孩,想着这天下午的事,他突然感到很害怕,她这样掺和进来让他觉得很生气。她那么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她瞪着眼睛。她同他最后的交流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他靠向前,把他一边的脸在肩膀的绶带上擦了一下。

他穿过小镇走回来,雨落在小镇广场的树上,树梢被截去了,战争一打响就没有人再来修整这些树。他经过一个奇怪的雕像,两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在握手。这会儿他在这里,烛光摇曳,她的脸忽明忽暗,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是智慧、悲伤,还是好奇。

如果她在读书,或者她弯着腰在为那个英国人忙活,他可能就会跟她点点头,然后离开,但是眼前的汉娜是一个年轻而又孤单的人。今晚,盯着地雷爆炸后的现场,他开始为她害怕,下午他拆弹时她竟然一直在场。他得把这个画面抹去,不然以后每次拿起一根导火线,她都会出现在他的身边。她将进入他的身体。工作的时候,充满他身体的应该是清晰的思维和音乐,人的世界不再存在。而此刻她在他的体内,也可能骑在他的肩头,就像有一次他看见的一只活山羊,被一个军官扛在肩头,扛出一个他们正要放水淹没的隧道。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他需要汉娜的肩膀,他想把他的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就像她在阳光下睡觉时那样,他躺在那里,好像有人透过步枪的瞄准器盯着他似的,浑身不自在。躺在那个想象中的画家笔下的风景里。他不是想要安慰,但是他想用安慰包围那个女孩,带着她离开这个房间。他拒绝承认自己的软弱,面对她,他尚未找到自己的软弱之处。他们俩都不愿意让对方看到自己软弱的可能性。汉娜静静地坐着。她看着他,烛光摇曳,她的脸忽明忽暗。他不知道,对她而言,他只是个侧影,他瘦小的身躯,他的皮肤,都只是黑暗的一部分。

之前,她看到他离开窗台,她很愤怒。他想保护他们,不受地雷的惊吓,就好像他们是孩子一样。她把卡拉瓦乔搂得更紧了些。这是对她的侮辱。卡拉瓦乔去睡觉了,而她却因为傍晚的兴奋没法继续读书,她先是翻了一遍自己的药箱,然后英国病人伸出他瘦削的手指在空中挥了一下,她弯下腰去,他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吹灭了其余的蜡烛,只在床边的桌上点了一根,然后坐在那里。英国人喝醉了,发了一通疯言疯语:“有时候我是一匹马,有时候是一条灰狗。一头猪,一只没有头的熊,有时候是一堆火。”然后她的面前只剩下他安静的身体。她能听到烛油落进金属盘里的声音。扫雷兵穿过镇子,去了山上发生爆炸的某个地方,他毫无必要的沉默仍然让她气恼。

她没法读书。她坐在房间里,身边是她那个永远在死去的男人,她的后腰还在隐隐作痛,那是跟卡拉瓦乔跳舞的时候不小心在墙上撞了一下。

现在,如果他朝她走过来,她会盯着他,直到他退下,她会用同样的沉默来对付他。让他去猜吧,下一步该怎么样。她不是没有被当兵的追求过。

但是他是这样做的。他走到房间的中间,手伸在打开的背包里,只露出手腕,背包还挂在他的肩上。他的脚步悄无声息。他在床边停了下来,转过身。等着英国病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用剪刀把他助听器的电线剪断了,然后把剪刀扔进背包。他转身,对着她咧嘴一笑。

“我早上会帮他再把线接上。”

他把左手放在她的肩头。

“大卫·卡拉瓦乔——对你来说,真是个荒诞的名字……”

“至少我有一个名字。”

“是的。”

卡拉瓦乔坐在汉娜的椅子上。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房间,空气里游弋的尘埃清晰可见。英国人的脸黑而长,配上瘦削的鼻子,就像一只裹在被单里的静止不动的老鹰。老鹰的棺材,卡拉瓦乔心里想。

英国人转身面向他。

“卡拉瓦乔37画过一幅画,在他创作晚期。《手提歌利亚首级的大卫》。在这幅画里,年轻的武士伸长手臂,手里提着歌利亚的头,一张狰狞而苍老的脸。但是这不是画面真正的悲哀之处。一般认为大卫的脸是年轻时的卡拉瓦乔,而歌利亚的脸则是年长一些的卡拉瓦乔,也就是他画这幅画时的样子。青春伸长的手对岁月做出审判。对自我之必死性的审判。我觉得当我看到基普站在我床脚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大卫。”

卡拉瓦乔静静地坐着,他的思绪随着飘荡的尘埃不知去了何处。战争让他失去了平衡,在吗啡的帮助下他尚能感觉到肢体虚幻的存在,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接纳他的世界。他是一个始终没能习惯家庭生活的中年男人。这辈子他一直在躲避天长地久的感情。直到战争爆发,作为情人的他总是比作为丈夫的他更称职。他习惯了无声地走开,正如情人远离混乱,小偷远离早已光顾过的屋子。

他看着床上的男人。他需要知道这个来自沙漠的男人到底是谁,为汉娜揭开他的面纱。或者为他设计一个身份,正如那层遮盖着烧焦者皮肉的鞣酸。

战争初期他在开罗做事,受的训练就是编造双重间谍或者幽灵的存在,逐渐赋予他们血肉。他曾经负责一个名叫“奶酪”的虚幻间谍,他花了几个星期构思他的背景,他的性格特征——比如贪婪,比如在对敌方散步谣言时会禁不住酒精的诱惑。跟开罗的一些人一样,他在沙漠里为编造出来的军队工作。他所经历的那段战争时期,他身边的人所获得的一切信息都是谎言。他感觉自己就好像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学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