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2/14页)

他的自立自信对汉娜来说是种安慰,对房子里所有的人都是,尽管卡拉瓦乔抱怨这个扫雷兵没完没了地哼一些西方歌曲,都是他过去三年在战争中学会的。另一个扫雷兵,跟他一起出现在暴风雨中的那位,名字叫哈代,现在被派驻在别的地方,离镇上更近,不过她见过他们俩一起干活,带着他们的全副武装走进一个花园拆除地雷。

狗留下来不走了,跟着卡拉瓦乔。这个年轻的士兵会跟狗一起又跑又跳,但是他拒绝给它任何食物,认为应该让狗自己生存。如果找到食物,他会自己吃掉。他的礼貌到此为止。有几个晚上他睡在可以眺望山谷的墙垛上,只有下雨的时候才钻进帐篷里。

他倒是目睹了卡拉瓦乔在夜里的游荡。有两次,这个扫雷兵跟着卡拉瓦乔走了很远。但是两天后,卡拉瓦乔拦住他,说,别再跟着我了。他想否认,但是等他的前辈把手放在他撒谎的脸上,他顿时没了声音。所以士兵意识到卡拉瓦乔前两个晚上就知道他在跟踪他。无论如何,跟踪别人只是他在战争中养成的一个习惯,是后遗症。就像即便现在,他还会不时心痒,想举起步枪,然后准确地击中某个目标。他一次又一次地瞄准某个雕像的鼻子,或者某只在山谷上空盘旋而过的棕色老鹰。

他终究还是一个小伙子。他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然后一跃而起,收拾盘子,一顿中饭只给自己半个小时。

她看着他工作,在果园里,或者屋子后面长满野草的花园里,他是那么认真,忘了时间,就像一只猫。她注意到他手腕深棕色的皮肤,手腕上戴着一只手镯,常滑来滑去,他在她面前喝茶的时候,手镯哐当直响。

他从来不说他的搜查工作有多危险。时不时会响起一阵爆炸声,她和卡拉瓦乔都会飞快地跑出屋子,闷闷的爆炸声让她的心绷得紧紧的。她有时会跑出去,有时则跑到窗边,眼角总会瞥到卡拉瓦乔,然后他们俩就会看到扫雷兵正冲着屋子懒懒地挥着手,站在杂草丛生的露台边上,甚至都没有转过身来。

有一次,卡拉瓦乔走进藏书室,看到扫雷兵趴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背靠着那幅错视画——只有卡拉瓦乔会在走进一个房间后抬头去看天花板的角落,他要确定屋里是否只有他一个人——年轻士兵的眼睛并没有离开目标,同时举起手掌,打了个响指,示意卡拉瓦乔停步别再往前,为了安全他得出去。他正在抽一根导火线,然后把它剪断,他在这个角落里找到的导火线,藏在窗幔上面。

他总是在哼着歌,或者吹口哨。“谁在吹口哨?”一天晚上英国病人问道,他还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客人,甚至还没见到过他。躺在墙垛上,扫雷兵总是一个人边唱歌边看着天上的浮云。

每次走进这个看似空无一人的别墅,他都会弄出很多声响。他是他们中唯一一个还穿着军装的。扫雷兵从他的帐篷里钻出来,穿得整整齐齐,皮带扣闪闪发亮,头上的包巾一层层叠得很对称,靴子锃亮,哐哐地踩在屋子的木头或者石地板上。他会突然放下手上的某件事,然后哈哈大笑。他似乎无意识地很喜爱自己的身体,喜爱自己结结实实的存在。弯下腰捡起一片面包,用指关节摩挲青草;去跟村子里其他的扫雷兵碰头,沿着那条柏树路,他甚至会一面走一面转动步枪,好像那是一根巨大的狼牙棒。

他看上去对于别墅里的这个小团体挺满意的,而他自己则属于他们这个星系边缘上一颗若即若离的星星。在经历了战争中的泥淖、河流和大桥之后,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就像度假一样。他只在受到邀请的时候才进房间,一位试探性的访客,正如第一晚他曾跟随汉娜摇曳的钢琴声,沿着柏树路一直往上走,直到进入这间藏书室。

他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走进这座别墅并不是出于对乐声的好奇,而是因为钢琴演奏者面临着生命威胁。撤退的部队往往会在乐器中留下笔形地雷。主人回来后,打开钢琴,手就没了。也有人给祖父的大钟上弦,结果一枚玻璃炸弹炸飞了半堵墙,还有人。

他跟随钢琴发出的声响,和哈代一起冲上山,翻过石墙,进入别墅。只要音乐没停,就说明演奏者没有往前拔出金属条,打开节拍器。大多数小型炸弹都是藏在这些地方——要把纤细的导火索焊直,这种地方最容易。炸弹被接在水龙头上,接在书脊上,钻进果树里,一个苹果落到下面的树枝上,都可以引爆一整棵树,跟一只手碰到那根树枝的效果是一样的。一个房间也好,一片田地也好,在他眼里全都有存在武器的可能。

他在落地窗那里停住脚,把脑袋靠在窗框上,然后溜进房间,站在黑暗中,除了闪电亮起的时候。有个女孩也站着,仿佛就是在等他,她的眼睛看着正被她敲击的琴键。他的眼睛像雷达般把整个房间扫了一遍,一切尽收眼底,然后才看向女孩。节拍器已经在响了,无辜地来回摆动着。没有危险,没有导火线。他站在那里,制服湿透了,这个年轻的女子一开始并没有看到他进来。

他的帐篷旁边竖着一个晶体管收音机的天线,一直伸到树丛里。晚上,她拿起卡拉瓦乔的战地望远镜往那里看,总能看见收音机调谐度盘上的绿色磷光,扫雷兵移动的身体如果进入她的视线,就会突然把那绿光遮没。白天他戴着那个便携式的耳机装置,只把一个耳塞塞进耳朵里,另一个垂在下巴下面,如此这般,他就能听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声音,也许对他重要的声音。他会走进屋子把他听到的新闻告诉他们,他觉得他们可能会感兴趣的那些新闻。一天下午,他宣布乐队主唱格伦·米勒20死了,他的飞机在英国和法国之间的某处坠落了。

他就这样穿梭于他们之间。她看到他在远处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花园里,和占卜师在一起,如果找到了隐藏的炸弹,他就埋头拆解一堆金属丝和导火线,仿佛那是某人留给他的一封可怕的信。

他总在洗手。卡拉瓦乔一开始觉得他太多事。“打仗的时候你是怎么过的?”卡拉瓦乔笑话他。

“我是在印度长大的,大叔。你得不停地洗手。每顿饭之前都得洗手。这是习惯。我出生在旁遮普。”

“我是北美的。”她说。

他睡觉时一半身子在帐篷里,一半在外面。她看到他的手把耳机拔了下来,放在腿上。

汉娜放下望远镜,转身离开了。

他们头顶上是大天顶。中士点了一个照明弹,扫雷兵躺在地上,透过步枪瞄准器望向一张张暗黄色的脸孔,仿佛要在人堆里寻找一个他的兄弟。望远镜上的十字瞄准线跟圣经人物一起晃动着,光照亮了早已晦暗的彩色礼服和人体,数百年前的油彩,承受了数百年的烛烟。这会儿又是燃烧弹发出的黄烟,他们知道这是犯了圣地的大忌,士兵们会因此被赶出去。允许他们进来参观大厅,却做出这样放肆的举动,他们会遗臭万年。涉水爬上滩头堡,上千次的冲锋陷阵,卡西诺山的轰炸,然后噤若寒蝉地穿过拉斐尔房间21,直到最终站在这里,这十七个在西西里登陆、一路腥风血雨就为了站在这里的士兵——等待他们的只是一个黑漆漆的大厅,仿佛只要站在这里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