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4/14页)
“我的孩子没了。我是说,我不得不这样。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在战争期间。”
“你那时在意大利吗?”
“西西里,这事发生在西西里。我们跟在部队后面,沿着亚得里亚海往北,一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我一直在跟这个胎儿说话。我在医院里拼命地工作,不跟周围的任何人打交道。除了我的孩子,我跟他无所不谈。在我的脑子里。洗澡的时候,照顾病人的时候,我都在跟他说话。我有点儿疯了。”
“然后你父亲死了。”
“是的。然后帕特里克死了。我是在比萨听说的。”
她彻底醒了。坐了起来。
“那你知道了,嗯?”
“我接到了家里的来信。”
“所以你来了这里,是吗,因为你知道父亲死了?”
“不是的。”
“好吧。我觉得他不信守灵这一套东西。帕特里克过去常说他死的时候,希望有两个女人为他二重奏。小手风琴和小提琴。就这些。他真他妈的多愁善感。”
“是的。让他干什么都行,真是那样的。给他一个痛苦的女人,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风从山谷里升起,吹到他们的山上,排列在小教堂外三十六级石阶旁的柏树随之哗哗作响。他俩坐在石阶旁的扶栏上,最早的几滴雨轻轻落下,随着啪的一声,雨点打在他们身上。已是下半夜。她躺在水泥平台上,他来回走着,不时探身望向深谷。只有雨滴落下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不再跟孩子说话了?”
“突然忙了起来。部队开始打仗,先是在摩罗桥,然后是乌尔比诺。也许我是在乌尔比诺停住的。在那里你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中弹,不管你是士兵,还是牧师、护士,都一样。那些狭窄倾斜的街道就是一个养兔场。送来的士兵一个个四肢不全,与我相爱一个小时,然后死去。记住他们的名字很重要。但是他们死的时候,我总会看见那个孩子。他被冲走了。有些会坐起来,扯掉所有的包扎,想呼吸得痛快一些。有些临死前会担心胳膊上的很轻的刮伤。然后是嘴巴里的泡。轻轻的砰的一声。我弯腰,为一个死去的士兵合上眼睛,可他又睁开了眼,嘲笑道,‘等不及要我死?你这个婊子!’他坐起来,把我托盘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如此愤怒。谁会愿意那样死去呢?带着那样的怒气死去。你这个婊子!那次以后,我总会等到他们的嘴巴里起了泡泡。我现在算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了,大卫。我知道怎样才能转移他们的痛苦。什么时候往主动脉里飞快地注射一针吗啡。盐水解决法。逼他们在死之前排干净大便。每个该死的将军都应该干我干的活。每个该死的将军。应该把这活作为所有渡河行动前的必修课。他妈的我们是谁,凭什么要我们承担这样的责任,要我们像老牧师一样从容淡定,要我们知道怎样把人送往谁都不愿意去的地方,还要想办法让他们心里舒服。我永远没法相信那些为死人做的临终祷告。叫人恶心的修辞。他们怎么敢那么说!他们怎么敢那样说一个正在死去的人。”
没有一点儿光,灯都灭了,天空几乎布满乌云。这些幸存下来的房屋,越是不引人注目,就越安全。他们习惯了走在黑暗中,两边是漆黑的房屋。
“你知不知道军队为什么不想让你跟英国病人留在这里?你知道吗?”
“一场叫人尴尬的婚姻?我的恋父情结?”她对着他笑。
“那个老家伙怎么样了?”
“因为那只狗,他还没平静下来呢。”
“告诉他狗是我带来的。”
“他还不确定你也会真的留下来。他以为你可能会偷走几件瓷器。”
“你觉得他会喜欢葡萄酒吗?我今天设法搞了一瓶。”
“从哪里?”
“你要还是不要?”
“我们现在就喝。别管他了。”
“啊,突破性的进展!”
“不是突破性的进展。我太需要好好喝一杯了。”
“二十岁。我二十岁的时候……”
“是的,是的,你干吗不搞一台留声机呢。顺便说一句,我觉得这叫趁火打劫。”
“是我的国家教我这么干的。战争期间我为他们干的就是这个。”
他穿过被炸成废墟的小教堂,走进房子。
汉娜站了起来,有点儿头晕,趔趄了一下。“看看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她自言自语道。
战争期间,即便是跟那些一起工作的人,她也很少说话。她需要一个叔叔,一个家里人。她需要孩子的父亲,与此同时她身在这座小山城,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想大醉一场,楼上是一个烧成焦炭的男人,此刻正身陷四小时的沉睡中,而她父亲的一个老朋友正在翻她的药柜,敲碎玻璃盖,胳膊上扎了一根鞋带,飞快地给自己打进一针吗啡,只要一个转身的时间。
夜晚,群山围绕,虽然已经十点钟,但只有大地是暗的。干净的灰色天空,绿色的山。
“我受够了饥饿。受够了欲望。所以我走开了,那些约会,坐着吉普车兜风,谈情说爱。那是他们死前最后的舞蹈——大家觉得我是个势利鬼。我干得比谁都卖力。做两个班头,管它炮火袭击,什么都干,便桶一个个洗干净。我成了一个势利鬼,因为我不跟他们出去混,也不花他们的钱。我想回家,可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受够了欧洲。受够了被人像金子一样对待,就因为我是个女的。我和一个人好过,他死了,孩子也死了。确切地说,孩子是被我弄死的。从那以后我走得远远的,没有人能再靠近我。不要听到势利鬼之类的话。不要管谁死。然后我遇到了他,一个烧焦的男人。接触之后,我发现他是个英国人。”
“已经很久了,大卫,我已经很久都没想过要跟一个男人扯上任何关系了。”
那个锡克扫雷兵在别墅里待了一个礼拜后,他们才开始接受他吃饭的习惯。无论他在哪里——山上或者村子里——他会在十二点半左右回来,从他的肩袋里拿出那个蓝色的小布团,摊开放到桌上,旁边是汉娜和卡拉瓦乔的中饭。他的洋葱和香料——卡拉瓦乔怀疑是他从方洛各教会的花园里弄来的,有一段时间他在那里清地雷。他用小刀削洋葱皮,就是用来剥导火线里的橡皮的那把小刀。然后是水果。卡拉瓦乔怀疑整个战争期间,他都没有在集体食堂里吃过饭。
事实上,他每天一大早都会自觉地站到队伍里,把杯子递过去,接满他钟爱的英国红茶,往里面加他自带的奶精。他喝得很慢,站在阳光里看着缓缓前进的部队,如果当天没有行动,那么上午九点士兵们就会开始打牌,卡纳斯塔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