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3/14页)
他们中的一个说:“他妈的。要不来点儿亮光,你说呢,尚德中士?”于是中士拉开照明弹,伸长胳膊举了起来,瀑布般的亮光从他握紧的拳头里一泻而出,中士就这样站着直到弹尽光灭。其余的人抬头去看挤在天花板上、被光照亮了的人物和他们的脸。但是那个年轻的扫雷兵已经躺在地上了,瞄准步枪,他的眼睛几乎擦着挪亚和亚伯拉罕的胡子,还有各式各样的魔鬼,直到他看到那张伟大的脸。他停住了,长矛般的脸,智慧的脸,严酷的脸。
进口处的守卫们在高声喊叫,他能听到跑动的脚步声,照明弹只剩下三十秒了。他一翻身,把步枪交给随军牧师。“那个人。他是谁?西北方向,三点钟的地方,他是谁?快,照明弹快完了。”
随军牧师抱着步枪,对准那个角落,照明弹暗了。
他把步枪还给年轻的锡克人。
“在西斯廷礼拜堂里点燃武器,要知道,我们都会有大麻烦的。我不该来的。不过我还是必须感谢尚德中士,他这么做确实有胆量。我想,也没真的造成什么破坏吧。”
“你看见了吗?那张脸。那是谁?”
“啊,是的,那确实是张伟大的脸。”
“你看见了?”
“是的。是以赛亚22。”
第八集团军到达东海岸的加比切马雷的时候,扫雷兵是夜班巡逻组的头。第二天晚上,他接收到短波信号,说水面上有敌军在活动。巡逻队开了一炮,水波大动,算是警告。他们没有击中任何目标,但是在爆炸的白雾中,他依稀辨出移动的人影。他举起步枪,瞄准移动的影子整整有一分钟的时间,最后决定不开枪,观察附近是否会有别的动静。敌军仍然驻扎在北面的里米尼,城市的边缘。他注视着那个影子的时候,圣母玛利亚头顶的光环突然亮了起来。她正从海里走来。
她站在一艘船上。两个人在划船。另外有两个人竖抱着她,他们刚一登陆,镇上的人就开始鼓掌,在自家打开的窗前,在黑暗中。
扫雷兵能看到那张粉嫩的脸,以及靠电池发亮的光环。他躺在水泥的机枪堡上,面朝大海,身后是小镇,他看着那四个男子爬下船,臂弯里扛着那座五英尺高的石膏像。他们沿着沙滩往前走,没有停步,丝毫不顾及地雷的危险。也许他们曾经看到德国人在哪里埋地雷,然后在那些区域做了标记。他们的脚陷进沙子里。这是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的加比切马雷。圣母玛利亚海洋节。
大人和小孩们都在街上。穿着乐队制服的人也出现了。乐队不会演奏,不能打破宵禁的规定,但是乐器仍然是典礼的一部分,全都擦得锃亮。
他从黑暗中起身,背上背着一个迫击炮炮筒,手里拿着步枪。他的头巾加上武器,在人群里引起不小的骚动。他们没有料到这个无人的海滩上还会冒出这样一号人物。
他举起步枪,透过瞄准器注视她的脸——没有年龄,没有性征,最前面是男人们黑色的手,伸进她的光环,二十只小灯泡组成的仁慈的光环。石膏像披着一件淡蓝色的斗篷,她的左膝盖微微抬高,使得雕像有了衣纹的感觉。
他们不是一群浪漫的人。先后经历了法西斯、英格兰人、高卢人、哥特人和德国人的蹂躏,幸存下来。太多次的奴役,已经没有意义。但是这个蓝色粉嫩的石膏像蹈海而来,被放在一辆铺满鲜花的运葡萄的卡车上,乐队默默地走在她前头。他该为这座小镇提供什么样的保护,这已经毫无意义。他不可能带着这些枪,同一身白衣的孩子们走在一起。
他走到他们南面的一条街上,与石膏像保持同样的速度,所以跟他们同时到达交汇的路口。他举起步枪,再次把她的脸收入眼底。最后她被放在一个海岬上,仪式就此结束,人们各自回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一直都在不远处。
玛利亚的脸仍然发着亮光。那四个划船把她带来的男子围坐在她身旁,仿佛守卫一般。装在她背上的电池开始变弱,在大约早晨四点的时候完全耗尽。那一刻他看了看手表。他用步枪瞄准器看那几个人。有两个睡着了。他把瞄准器向上转向她的脸,再次仔细观察。减弱的光线中,她的脸呈现出不同的表情。在黑暗中这张脸更像是某个他认识的人。一个姐妹。有时是一个女儿。如果能走到她面前跟她告别,扫雷兵肯定会留下点什么东西作为祭礼。但是他毕竟有他自己的信仰。
卡拉瓦乔走进藏书室。大多数的下午他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对他来说,书一直是一群神秘的生物体。他抽出一本,翻到有书名的那一页。大约五分钟后,他听到屋里响起轻轻的呻吟声。
他一转身,看到汉娜睡在沙发上。他合上书,人往后,大腿根靠在书架上。她的人蜷曲着,左脸颊贴着灰扑扑的锦缎面,右手臂往上,靠向自己的脸,变成拳头抵住下巴。她的眉毛微微抖动,一脸属于睡眠的凝重。
隔了那么久,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看上去绷得紧紧的,只剩下一副躯壳,足以让她承受一切的肉体。她的身体经历了一场战争,这跟经历一场恋爱没什么差别,用尽每一寸皮肤。
他打了个喷嚏,声音很响,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醒了,睁开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目光穿越他的身体。
“猜猜现在几点。”
“大概四点零五分。不对,是四点零七分。”她说。
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之间的游戏。他溜出房间去看钟,看他的步态,看他那副自信的样子,汉娜心里明白他最近肯定在用吗啡,他重新焕发活力,身手敏捷,熟悉的信心。她坐了起来,见他一路摇着头回来,感叹她猜得有多准,汉娜笑了。
“我脑袋里天生有一个日晷,对吧?”
“那晚上呢?”
“有月晷吗?有没有人发明过月晷?也许每个设计别墅的建筑师都替小偷们藏了一个月晷,就像是必不可少的教堂捐资。”
“那有钱人有得好担心了。”
“咱俩在月晷那儿见,大卫。那是一个弱者可以侵入强者的地方。”
“就像英国病人和你吗?”
“我差点有一个孩子,在一年前。”
因为用药的缘故,此刻的他神志明快清晰,她随便说什么,他都能跟得上,跟着她的思路。而她此刻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是醒着,是在跟人交谈,因而可以无所不谈,仿佛在说梦话一样,仿佛他的喷嚏是梦里的一个喷嚏。
这样的情形,卡拉瓦乔很熟悉。他常常在月晷处与人碰面。凌晨两点把他们惊醒,卧室的衣橱一不小心整个儿倒下来。他发现这样的惊吓往往能让人们免于恐惧和暴力。行窃过程中,若被房子的主人发现,他会一击掌,然后发疯般地跟他们说话,把一只昂贵的闹钟扔向半空,再伸手接住,飞快地向他们提问,问他们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