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泳者之洞”(第3/9页)
她说的关于她丈夫那些亲戚的话我都没放在心上。杰弗里·克里夫顿本人对于我们头顶这个强大的英国网络也和我们一样一无所知。但是俱乐部的保镖们会盯着她的丈夫,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只有麦多克斯了解这些秘密而错综的关系,他本人是贵族,过去跟皇家军队打过交道。也只有麦多克斯,相当小心翼翼地警告过我,有这样一群人的存在。
我带一本希罗多德,而麦多克斯——他已经结婚了,圣人般圣洁——带的是《安娜·卡列尼娜》,这个关于浪漫和欺骗的故事他总在不停地重读。有一天,他试图解释克里夫顿的背景,就拿安娜·卡列尼娜的哥哥做例子,那时候要想摆脱机器的围剿为时已晚。把我的书递给我。听着。
莫斯科和彼得堡有一半的人不是奥布朗斯基的亲戚就是他的朋友。他出身的圈子里,那些人要么是当时的权贵,要么后来会成为权贵。三分之一的高官,那些老的,都是他父亲的朋友,都是他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也就是说,这个世上被人求着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不可能不关照自己人……他要做的只是别给人抓住把柄,或者嫉妒别人,别跟人吵架或者较真,而他既然天性温和,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我已经喜欢上你的指甲轻叩针筒时的嗒嗒声,卡拉瓦乔。你第一次目睹汉娜给我注射吗啡,你站在窗边,她的指甲咔嗒一声,你的脖子便噌的朝我们转了过来。我就知道我们是同志。就像如果自己是个情人,那么就总能识破其他情人的伪装。
女人对于情人,什么都要。无数次我沉到水底。军队就是这样淹没在沙海里。然后就是她对她丈夫的恐惧,对她自己名誉的珍视,还有我对自我空间的需求,我一次次的消失,她对我的猜测,我对她是否爱我的怀疑。偷情特有的妄想症和幽闭恐怖症。
“我觉得你已经丧失人性。”她对我说。
“我不是唯一的背叛者。”
“我觉得你根本不在乎——我们之间发生的这一切。你带着对占有和被占有的恐惧及仇恨把一切置之度外。你以为这是一种品德。我觉得你没有人性。如果我离开你,你会去找谁?你会再找一个情人吗?”
我没有回答。
“说你不会的,你去死吧。”
她一直都需要文字,她热爱文字,在文字堆里长大。文字让她看清世界,告诉她什么为什么,什么是什么。然而我认为文字会扭曲情感,如同水里的筷子。
她回到她丈夫身边。
她曾对我耳语,从这一刻起,我和你的灵魂,找到便找到,找不到就是没了,再也没有了。
大海也会分开,何况情人?以弗所的海港不见了,赫拉克利特的河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泥沙冲击成的河口湾。坎道列斯的妻子嫁给了巨吉斯。再多的图书馆照样付之一炬。
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是对周围人的背叛,还是对另一个生命的渴望?
她爬回家,她丈夫的身边,我则钻进酒吧间里。
我望着月亮,
却只看见你。
希罗多德的经典名句。一遍又一遍地哼唱同一首歌,把歌词敲得扁扁的,折叠进自己的生活。人们舔舐各自秘密的伤痛。她身边的一个人看见我跟一个香料商人坐在一起。这个商人有一次送过她一个装藏红花的锡镴针箍。沧海一粟。
如果巴格诺德看到我跟那个藏红花商人坐在一起,然后在餐桌上吃晚饭时说起这件事,而她也在场,我会是什么感受呢?如果说她还记得那个曾经送过她一个小礼物的男人,记得那个她用细细的黑链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的锡镴针箍,挂了两天,她丈夫不在家的那两天,如果她记得这些,我就会感到些许安慰吗?藏红花还在针箍里,那么她胸前还留着那个金色的印子。
她对这个关于我的故事会怎么想呢,做出这样那样不光彩的事,成了大伙儿嘲笑的对象,巴格诺德在笑,她的丈夫是个好人,会为我担心,而麦多克斯则会站起来,走到窗边,望向城市的南边。话题也许转向了别的一幕。毕竟他们都是画地图的。可是,她有没有爬进那口井里,我们一起挖的那口井,然后抱紧自己,就像我那双充满欲望的手会抱住她那样?
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用彼此最深的约定武装着自己。
“你干吗要这样?”她在街上撞见我,问我,“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会把我们全逼疯了吗?”
对麦多克斯,我说我是在追求一个寡妇。但是她还不是寡妇。麦多克斯回英国去的时候,我和她已经不是情人了。“替我问候你的开罗寡妇,”麦多克斯喃喃道,“本来想见一面的。”他知情吗?我总是觉得自己多多少少骗了他,这个和我一起工作了十年的朋友,这个我最爱的男人。那是一九三九年,我们都在离开这个国家,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加入战争。
麦多克斯回到萨默塞特郡的马斯顿马格纳村,他出生的地方,一个月后,他走进教堂参加集会,听完一场颂扬战争的布道会,他拿出那柄沙漠左轮手枪,开枪自杀。
在这里发表出来的,乃是哈利卡尔那索斯人希罗多德的研究成果,他所以要把这些研究成果发表出来,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遗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它们的光彩,特别是为了把它们发生纷争的原因给记载下来。
人一直都是沙漠里的诗歌朗读者。而麦多克斯也曾做过关于我们旅行的美丽陈述——他的听众是地理学会会员。伯尔曼把理论吹进篝火的余烬。而我呢?我是他们的技术力量。我是技工。其他人写下他们的孤独之爱,对着他们自己的发现陷入冥想。他们从来不能肯定我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你喜欢那个月亮吗?”麦多克斯在认识我十年之后这样问我。他是试探着问的,生怕触犯我的隐私似的。对他们来说,我有点儿太狡猾了,成不了沙漠的爱人。我更像是奥德修斯。不过,我确实更像奥德修斯。让我看一片沙漠,就像你会让那个人看一条大河,或者让另一个人看他童年时的城市。
我们最后一次分手时,麦多克斯用老派的方式告别。“愿上帝保佑你平安。”我一面掉头一面说:“根本没有上帝。”我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人。
麦多克斯说奥德修斯从来没写过一个字,没写过一本自己的书。也许他对艺术的伪狂想曲感到陌生。而我自己的专著,我必须承认,追求的是严谨精确。我害怕用文字来描述她的存在,于是我烧尽所有的情感,烧尽爱的修辞。不过,我对沙漠的描写是纯粹的,如果我描写她,也会一样的纯粹。战争开始前,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天里,麦多克斯问了我那个关于月亮的问题。我们分手了。他去了英国,战争爆发的前景打断了一切,打断了我们在沙漠里对历史缓慢的挖掘。再见,奥德修斯,他笑着说,他知道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奥德修斯,更不喜欢埃涅阿斯,我们同意巴格诺德是埃涅阿斯。但是我也不怎么喜欢奥德修斯。再见,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