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泳者之洞”(第4/9页)
我记得他转过身,笑着。他粗粗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喉结旁的位置,说:“这叫vascular sizood。”给她脖子上的凹口一个学名。他回到妻子身边,马斯顿马格纳村,只带了他最喜欢的托尔斯泰的那本小说,把他所有的指南针和地图都留给了我。我们的感情一言难尽。
萨默塞特郡的马斯顿马格纳村,他在我们的对话中一次又一次说起的地方,那里的绿色田野已经成了飞机场。飞机的废油料落在亚瑟王的城堡上。是什么驱使他那样做的,我不知道。也许是飞机没完没了的噪音,在利比亚和埃及,虎蛾式飞机的嗡嗡声也曾打破我们的宁静,但是与之相比,这里的飞机对他来说太吵了。不知什么人的战争正在撕裂他那块精致的友谊毯。我是奥德修斯,我知道战争中的摇摆不定,一时的是非对错。可他是个很难交朋友的人。他一辈子只认识两三个人,而现在这两三个人竟然成了他的敌人。
萨默塞特郡只有他跟他妻子两个人,他的妻子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对他来说,一个小小的手势足矣。一颗子弹结束了战争。
那是一九三九年七月。他们在村子里坐上公车,来到约维尔镇上。车子开得很慢,等他们到时布道已经开始了。教堂里挤满了人,他们走到最后面,为了找到座位,他们决定分开坐。布道进行了半小时,充满沙文主义论调,无疑是支持战争。牧师语调欢快地称颂战争,祝福政府和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们。麦多克斯听着,布道越来越激情澎湃。他拿出沙漠左轮手枪,弯下腰,朝着心脏开了一枪。他当场死了。周围一片寂静。沙漠般的寂静。没有飞机的寂静。他们听到他的身体倒下,撞在长椅上。再没有其他动静。牧师的手势僵在那里。这种安静就像教堂里装蜡烛的玻璃漏斗裂开时那样,所有的脸都转了过去。他的妻子沿着中心走道走过来,停在他那一排,喃喃了一句,人们给她让道,她走到麦多克斯身边。她跪下来,伸出手臂抱住他。
奥德修斯怎么死的?是自杀,不是吗?我记得好像是自杀。那么,也许是沙漠毁了麦多克斯。那段时间,我们似乎完全与世隔绝。我不停地想起他总是带在身边的那本俄国书。俄国一直都是离我的国家更近些,比起他的国家来。是的,麦多克斯是因为国家而死的。
我喜欢他的平静,无论面对什么。我会因为地图上的位置争得面红耳赤,而他的报告提到我们的“辩论”,言词总是拿捏得很有分寸。他描述我们的旅程,如果有愉快的事可写,他的笔触也会平静而欢快,就好像我们是正在翩翩起舞的安娜和沃伦斯基。不过他从来没有跟我一起进过开罗的那些舞场。而我是个会在跳舞时陷入爱情的人。
他走路很慢。我从来没见过他跳舞。他是个写书的,一个解释世界的人。给他最小的一片感动,他就能心领神会。惊鸿一瞥,可以写成一段又一段的理论。如果他在某个沙漠部落里看到一只从没见过的红腹滨鹬,或者一棵罕见的棕榈树,这会让他好几个星期激动不已。我们在旅途中遇到的信息——任何文字,无论现在的还是以前的,无论是土墙上的阿拉伯文,还是吉普车挡泥板上用粉笔写的英文——他都会读一遍,然后他会把手按在字上,仿佛想触摸到更深的含义,想跟那些字变得更亲密。
他伸出手臂,淤青的血管横陈,等待更多的吗啡。吗啡涌进他的血液,他听到卡拉瓦乔把针头扔进肾形瓷罐里的声音。他看着灰白头发的身形背过去,然后又转过来,跟他一样,也是个吗啡公民。
有时候我写了一天也没有什么进展,回到家里就一定要听迭戈·赖恩哈特和斯蒂芬妮·格拉佩里的《杜鹃花》,伴舞的是法国辣妹俱乐部。一九三五年。一九三六年。一九三七年。伟大的爵士乐时代。那些年里,爵士乐从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克拉里奇宾馆飘出来,飘进伦敦的酒吧,飘到法国南部,摩洛哥,然后滑进埃及,把这样的节奏偷偷带进埃及的是一个无名的开罗舞蹈团。等我回沙漠的时候,我会带着对这些夜晚的回忆:和七十八个“纪念品”一起在酒吧里跳舞,女人们像灰狗一样跺着脚,依偎在你身上,伴着《我的甜心》,你可以对她们的肩膀喃喃自语。一九三八年。一九三九年。电话亭里有山盟海誓的低语。战争近在咫尺。
我和她分手几个月后,在开罗的最后几个晚上,我们终于说服麦多克斯进了一个酒吧,告别晚会。她和她丈夫也在那里。最后一个晚上。最后一支舞。艾尔麦西醉了,他想跳一种老舞步,他用自己发明的博斯普鲁斯式拥抱,把凯瑟琳举起来,僵硬的手臂抱着她横穿过舞池,直到绊到一株尼罗河蜘蛛抱蛋,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他现在算是以谁的口吻在讲呢?卡拉瓦乔心想。
艾尔麦西醉了,他的舞步在别人看来是一连串的野蛮动作。那些日子,他和她从表面上看相处得很不愉快。他把她左右摇晃,就好像她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他想用酒精来麻醉失去麦多克斯的痛苦。他跟我们说话大喊大叫。艾尔麦西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一般都会走开,但是这是麦多克斯在开罗的最后一晚,所以我们都没走。一个糟糕的埃及小提琴手在模仿斯蒂芬妮·格拉佩里,艾尔麦西像是失去控制的行星。“为我们干杯,到处流浪的陌生人。”他举起酒杯。他想跟每个人跳舞,男人和女人。他拍拍手,宣布道:“现在是博斯普鲁斯式拥抱。你来吗,伯恩哈特?赫瑟顿?”大多数人往后退。他转向克里夫顿的年轻妻子,她正看着他,礼貌地克制着怒火,她应邀向前一步,他砰的撞到她身上,他的喉咙已经架在她的左肩上,闪光装饰片上方的一片赤裸。一段疯狂的探戈开始了,直到他们其中一个乱了舞步。她怒火中烧,一步也不愿意后退,不想掉头走回到桌边,因为那样就是他赢了。他把头往后仰的时候,她就直直地盯着他,她的表情并不严肃,而是咄咄逼人。他低头的时候嘴巴里咕哝着什么,《杜鹃花》的歌词吧,也许。
没有探险任务的时候,很少有人在开罗见到艾尔麦西。他看上去要么很冷漠,要么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白天他在博物馆里工作,晚上常常去开罗南面集市上的酒吧。迷失在另一个埃及。他们只是因为麦多克斯才一起来这个酒吧的。可是这会儿艾尔麦西在跟凯瑟琳·克里夫顿跳舞。植物叶子摩挲着她苗条的身影。他围着她转圈儿,把她举起来,两人摔倒在地。大厅远处的角落里,艾尔麦西趴在她身上,然后慢慢地试图站起来,向后捋了捋金色的头发,跪在她身边。他曾经是个细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