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泳者之洞”(第5/9页)

已经过了午夜。客人们并没有起哄,除了酒吧的那些常客,他们对这样的仪式并不陌生,这个沙漠里的欧洲人。这里有挂着银流苏耳环的女人,有缀满闪光装饰片的女人,以前艾尔麦西总是难以抗拒这些因为酒吧里的热度而变得暖暖的小金属片儿,还有在跳舞时把扎人的银耳环甩到他脸上的女人。他曾在别的夜晚跟这些女人跳舞,酒劲上来了,他会把女人整个儿搂在怀里,以她的胸腔作支点。是的,女人们被逗乐了,艾尔麦西的衬衫敞开了,她们会对着他的肚子哈哈大笑,看他瘦的,他跳到一半会停下来,整个人靠在女人的肩膀上,接着再来一支肖蒂什轮舞,然后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倒在了地板上。

这样的晚上,人群在你身边打转,围着你滑行,这时候重要的是把属于今夜的情节继续下去。此刻既没有计划,之前也没有预谋。属于今夜的现场记录以后才会出现,在沙漠里,在达赫莱和库夫拉的地貌中。然后他会记起那声狗叫,记起他曾经四下打量舞池,想找到那只狗,这会儿看着漂在汽油上的指南针,他才意识到那有可能是一个被他踩上一脚的女人。远远看见一个绿洲,他会为自己的舞技感到得意,冲着天空挥舞起自己的手臂,还有他的腕表。

沙漠里的寒冷夜晚。他抽出一丝关于那些夜晚的记忆,放进嘴里回味着。那是一次短途旅行的头两天,他位于城市和高原的交接地带。六天之后,他便再也想不起开罗、音乐、街道、女人;六天之后他已进入远古时间,开始习惯深水处的呼吸方式。他与城市的唯一联结就是希罗多德,他的导游书,远古和现代,据说都是谣传。每当发现看似谣传的东西其实是真实的,他就会拿出胶水瓶,把地图或者新闻的剪报贴上去,或者在书里空白的地方画上穿裙子的男人,身边是难以辨认的没有名字的动物。早期的绿洲居民一般不太画牛群,尽管希罗多德说他们是画的。他们崇拜一个大着肚子的女神,他们的岩画大都是孕妇。

两个星期后,即便只作为一个概念,城市也不再出现在他脑海中。他感觉自己仿佛头顶着地图上方那片毫米见方的混沌,仿佛行走在一个真空地带,在陆地和图表之间,在距离和传说之间,在自然和说书人之间。桑福德称之为地理形态学。这是他们选择的地方,他们想在这里实现自我,在这里遗忘先祖。在这里,除了太阳罗盘、里程计和这本书,只有他自己,他一个人的世界。在这样的时刻,他知道海市蜃楼是怎么回事,幻境是怎么回事,因为他身在其中。

醒来时,他发现汉娜在给他擦洗身子。有一个及腰高的梳妆台。她向前弯着身子,伸手从瓷盆里舀水,擦他的胸膛。擦完后,她湿漉漉的手指捋了捋头发,头发因此变湿变黑了。她抬起头,看见他睁着眼睛,她微笑起来。

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卡拉瓦乔,衣衫褴褛,神情疲惫,手里拿着吗啡注射器,他同时用两只手,因为没有大拇指。他怎么给自己注射呢?他心想。他认出了那双眼睛,舌头舔嘴唇的习惯,他头脑清醒,那人说了什么他听得一清二楚。两个老傻瓜。

卡拉瓦乔盯着那人的嘴巴,他说话时露出的一嘴粉色。那牙床也许接近乌维纳特岩画的颜色,淡淡的碘的颜色。躺在床上的只是一个嘴巴,一根手臂上的血管,一双灰色的狼眼,这样的一个身体里还藏着可供挖掘的东西,还能发现更多。卡拉瓦乔仍然惊奇于这个男人身上的原则,他有时候用第一人称,有时候用第三人称,仍然不承认他就是艾尔麦西。

“上一次是谁在说话?”

“‘死亡意味着你成了第三人称。’”

他们一整天都在分享安瓿吗啡。为了把他的故事一点点儿套出来,卡拉瓦乔穿梭于信号密码之中。焦炭人一旦语速慢下来,或者卡拉瓦乔觉得没有完全听明白——爱情故事,麦多克斯的死——他就会从肾形搪瓷罐里拿起针筒,用指节推开一个安瓿的玻璃盖,一针下去。他现在已经不管汉娜了,直接把自己左手的袖子完全扯了下来。艾尔麦西只穿一件灰色的汗衫,他漆黑的手臂躺在被子下面。

身体每吞下一针吗啡,就又有一扇门随之打开,或者他会退回到岩洞里的壁画,或者一架埋在地下的飞机,或者又开始重复与那个女人躺在电扇下面的那一段,她的脸贴着他的肚子。

卡拉瓦乔拿起希罗多德。他翻开一页,翻过一个沙丘,就看到大吉勒夫、乌维纳特和季苏山。艾尔麦西又张嘴了,他一面听,一面重新整理事件线索。只是欲望会让故事漂移不定,像指南针的指针一般闪烁颤动。毕竟这是一个流浪者的世界,一个真伪难辨的故事。一颗如沙尘暴般东西游走的心。

那是在她和她丈夫的飞机出事之后,在“泳者之洞”里,他撕开她身上的降落伞,铺在地上。她躺在降落伞布上,脸因为伤势而痛苦地扭曲着。他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她的头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口,然后碰碰她的肩膀和脚。

此刻在岩洞里,他最不想失去的是她的美,她的优雅,她修长的腿和手。至于她的本性,他知道早已握在他手掌心里了。

她只要一化妆,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参加晚会的时候,上床的时候,她会把嘴唇涂得血红,两只眼睛上各擦一道鲜红的眼影。

他抬头望向洞里的那幅壁画,把画里的颜色偷了来。赭色涂她的脸,眼睛周围涂成蓝色。他走到洞的对面,双手满捧着红色,让手指穿过她的头发。然后是她的皮肤,她的膝盖是藏红花色,就是第一次见面时从飞机里伸出来的那副膝盖。耻骨。她腿上的颜色一圈又一圈,如此她方能不朽。他在希罗多德的书里读到过古代的战士歌颂他们心爱之人的传统,把爱人放进能令她不朽的世界里——流动的色彩,一首歌,一幅壁画。

洞里已经很冷了。他用降落伞布把她裹起来,让她暖和些。他用刺槐的树枝点了一小堆火,把烟赶到山洞的角落里。他发现自己没法直白地跟她说话,于是他选择很正式的口吻,他的声音在岩洞壁上回旋。凯瑟琳,我现在出去求救。你明白吗?这附近还有一架飞机,但是没有汽油。我也许可以遇到车队或者吉普车,那样的话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不知道。他拿出希罗多德,把书放在她身边。那是一九三九年九月。他走出岩洞,走出火光,穿过黑暗,来到沙漠里的满月底下。

他爬下巨大的岩石堆,站在高原上。

没有卡车。没有飞机。没有指南针。只有月亮和他自己的影子。他发现古时候留下的石头路标,指着塔杰的方向,西北以北。他记住自己影子的角度,然后开始往前走。七十英里以外是那个露天集市,有很多钟的那条街道。装满爱度阿井水的兽皮袋挂在他肩膀上,像个婴儿的胎盘一样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