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5/8页)

把枪放下,基普。

他咚的一声往后靠在墙上,止住了颤抖。空气中飞舞着泥灰屑。

我坐在这张床的床脚听你说话,叔叔。过去的这几个月。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坐着,听着。我以为听大人教我的话,我就可以把自己填满。我以为我可以带着这些知识,慢慢地做些改变,但无论如何,会把它们再传给另一个人。

我在我自己国家的传统中长大,但是后来,更多的,是你们国家的传统。你们白人的那个小小的岛国,你们的风俗习惯、你们的书、你们的行政长官、你们的理性,把世界其他地方都变成和你们一个样。你们的一举一动代表标准。我知道如果我搞错了该用哪根手指握茶杯,我就会被赶出去。如果我打错一个领结的结,我就出局了。就是那些舰船给了你们这样的权力吗?还是,像我哥哥说的那样,因为你们有历史记录和印刷机?

你们,然后是美国人,把我们变得和你们一样。带着你们传教士的律法。于是印度士兵像英雄般丢了自己的性命,就为了成为“一流”。你们打仗就跟打板球一样。你们是怎么把我们骗进来的?这里……听听你们的人都干了什么。

他把步枪扔到床上,然后走到英国人身边。他身上挂着那台晶体收音机,挂在皮带上。他把收音机取下来,把耳机塞进病人黑色的脑袋里,病人因为头皮被碰到而疼得咧起嘴。但是扫雷兵没把耳机取下来。然后他走回去,拿起枪。他看见汉娜站在门口。

一颗炸弹。又一颗炸弹。广岛。长崎。

他转动步枪,对着窗台。山谷上方的一只老鹰似乎故意飞进他的瞄准器。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一片火海中的亚洲街道。火球滚过城市,仿佛一幅爆炸的地图,卷着热气的飓风一路横扫,人群瞬间化作焦炭,空中突然充满人的阴影。西方智慧的战栗。

他看着这个英国人,头戴耳机,两眼发直,听着。步枪的瞄准器从英国人瘦瘦的鼻子移到喉结上,锁骨的上方。基普止住了呼吸。恩菲尔德式步枪被握得牢牢的,一动不动。

英国人的眼睛看着他。

扫雷兵。

卡拉瓦乔走进屋子,伸手去拍基普,基普挥动枪托往后打在卡拉瓦乔肋骨上。来自动物爪子的一击。几乎同时,基普又回到瞄准的姿势,就像行刑队的一员,那是在印度和英国的无数营队里训练出来的结果。眼中是烧焦的脖子。

基普,说句话。

他的脸是一把刀。还留着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哭泣的痕迹,现在他看一切,看他周围的每一个人,感觉再也不一样了。在他们之间可能升起黑夜,可能升起迷雾,而这个年轻人棕色的眼睛总是可以找到那个最新的敌人。

我哥哥告诉过我。永远别对欧洲说不。都是他们说了算。做交易的人。制定合同的人。绘制地图的人。永远不要相信欧洲人,他说。永远别跟他们握手。但是我们,哦,我们太容易感动了——演讲,奖章,还有你们的那些仪式。过去这些年,我都在干什么?拆引信,剪断邪恶的臂膀。为了什么?就为了这个?

这个是什么?耶稣,告诉我们!

我把这个收音机留给你,你去咽下你们自己的历史教训吧。不许再动,卡拉瓦乔。所有那些关于文明的演讲,国王的、女王的、总统的演讲……命令的那些抽象的声音。闻一闻。听听这个收音机,闻闻这个声音里庆祝的味道。在我的国家,如果父亲做了不公正的裁判,就把父亲杀了。

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步枪的瞄准器一动不动地对着烧焦的脖子。然后扫雷兵把瞄准器向上对准男人的眼睛。

开枪吧,艾尔麦西说道。

扫雷兵的眼睛和病人的眼睛对视着,在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里,这个此刻挤满了整个世界的房间。

他对扫雷兵点点头。

开枪吧,他平静地说。

基普推出弹壳,在它落地前伸手接住。他把步枪扔到床上,像一条去了毒的蛇。他看到站在房间边缘的汉娜。

烧焦的男人把耳机从脑袋上摘下来,慢慢地放在自己胸口。接着他伸出左手把助听器拔了出来,扔在地板上。

开枪,基普,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

他闭上眼睛,滑进黑暗,离开了房间。

扫雷兵靠在墙壁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垂着头。卡拉瓦乔能听到他鼻孔里喘息的声音,又快又重,像活塞。

他不是英国人。

美国人,法国人,我才不管。你们对世界上的黄种人扔炸弹,你们就是英国人。你们有过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现在你们有该死的美国人亨利·杜鲁门。你们都是跟英国人学的。

不是的。他不是。你搞错了。如果有什么人是站在你那一边的,可能就是他。

他会说,他不管,汉娜说。

卡拉瓦乔坐进椅子里。他感觉自己一直都坐在这张椅子里。房间里,晶体收音机发出呜呜的噪音,还在以水底的声音继续报道着。他无法转身去看扫雷兵,或者远处汉娜模模糊糊的连衣裙。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士兵是对的。他们永远不会把这样一个炸弹扔到一个白人的国家里。

扫雷兵走出房间,留下卡拉瓦乔和汉娜在床边。他把他们三个人留在了他们的世界里,他不再是他们的哨兵了。日后,什么时候病人死了,卡拉瓦乔和汉娜会把他埋了。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73。他一直没弄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圣经》里的这些冷漠的字眼。

他们会把一切都埋了,除了那本书。尸体,床单,他的衣服,步枪。很快就会只剩下他和汉娜。这一切的动机收音机里都说了。短波里传出一件可怕的事。一场新的战争。一个文明的死亡。

安静的夜晚。他能听见夜鹰若隐若现的叫声,它们转身时拍打翅膀而发出沉闷的振动声。他帐篷的顶上是高高的柏树,在这无风的夜晚,柏树纹丝不动。他躺下来,盯着帐篷黑暗的角落。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火,看见人们跳进河里、水库里,想躲开瞬间吞噬一切的火焰和热气,吞噬他们手里的东西,他们的皮肤和头发,甚至是他们跳入的河水。一架飞机载着这个了不起的炸弹,飞过东方的月亮,飞向那个绿色群岛。然后扔下炸弹。

他一直没吃饭,也没喝水,没法咽下任何东西。天黑前,他把帐篷里所有跟军队有关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所有的拆弹设备,也把制服上所有的徽章都扯了下来。躺下前,他摘下包头巾,梳理头发,扎成一个顶髻,然后躺下来,看着帐篷壁上的光线逐渐暗淡,他的眼睛流连最后的一线蓝光,听着风声坠入无风的夜,然后又听到夜鹰转身时翅膀的砰砰声。还有空气中一切微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