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6/8页)
他感觉全世界的风都被亚洲吸走了。他离开每天接触的那许许多多的小炸弹,走向一个有一座城那么大的炸弹,那么大,让活着的人目睹身边的人成群成群地死去。他对这种武器一无所知。是金属的急速进攻和爆炸,还是沸腾的气流穿透一切肉体?他只知道,他感觉他再也无法让任何东西靠近自己,他不能咽下食物,甚至不能坐在走廊的石凳上从池塘里舀水喝。他觉得他没法从背包里拿出一根火柴,把灯点亮,因为他相信灯会酝酿一场大火。在帐篷里,光线完全消失前,他拿出那张全家福,盯着照片。他的名字叫基帕尔·辛格,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
他站在树下。八月的热度,他没有戴包头巾,只穿着长袍,手里什么也没拿,沿着篱笆往前走,赤裸的脚踩在青草上,踩上走廊的石板,踩进篝火留下的烟灰。他无眠的身体鲜活活的,立在欧洲一个伟大的山崖上。
第二天一大早,她看见他站在帐篷边。前一晚,她曾经在树丛里寻找过光亮。别墅里的每个人都是独自吃的晚饭,英国人没吃东西。这会儿她看见扫雷兵的手臂挥舞着,帐篷壁有如船帆般呼喇喇倒下来。他转身朝房子走来,爬上楼梯,来到露台上,然后消失了。
在小教堂里,他经过烧毁的长椅,走向壁龛,那里放着一辆摩托车,上面盖着油毡布,用树枝在地上压住。他把盖布从机器上拉下来。在摩托车边上蹲下,然后开始给链条和齿轮上油。
基普。
他没有回答,目光穿越过她的身体。
基普,是我。我们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在她面前,他成了一块石头。
她在他身边跪下,向前靠在他身上,她的头倚在他胸口,保持那样的姿势。
一颗跳动的心。
他还是一动不动,她身体向后,跪在地上。
有一次那个英国人给我念了点东西,从一本书里:“爱如此的小,它可以穿过针眼。”
他往另一边靠,离她更远些,他的脸在离一个小水塘几英寸的地方停住。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扫雷兵把摩托车从油毡布底下弄出来的时候,卡拉瓦乔正靠在矮墙垛上,用小臂托着下巴。然后他觉得自己没法再忍受这个房子里的气氛,于是走开了。他没有目睹扫雷兵把摩托车发动起来,然后坐上去,身下的车活了,汉娜就站在他旁边。
辛格碰碰她的手臂,松开脚,车子滑下山坡,然后他才开始加速。
卡拉瓦乔站在通向大门口的半路上等他,手里拿着那把枪。他走到路中间,男孩放慢车速,他也没有正式地把枪递给他。卡拉瓦乔走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他。一个用力的拥抱。扫雷兵的皮肤第一次感觉到胡碴。他觉得自己被拉进了对方的肌肉里。“我要学学怎么想你了。”卡拉瓦乔说道。然后男孩挣脱了他的拥抱,卡拉瓦乔走回房子里。
他身下的机器活了过来。胜利牌摩托车的尾烟、灰尘和激起的沙砾,一起飘进两边的树丛里。摩托车越过挡畜沟栅的门,随后他就一路迂回地出了小镇,离开他两边以危险的角度建在山坡上的花园传出的味道。
他的身体逐渐习惯了驾驶,胸口跟汽油缸平行,靠得非常近,他的手臂横着,几乎没有用力。他向南开,完全避开佛罗伦萨。穿过格雷韦,然后到达蒙特尔基和安布拉,被战争和侵略忽视的小镇。眼前出现陌生的小山头,他开始爬上山脊,向科尔托纳开去。
他走的路线跟盟军进攻的方向正好相反,仿佛是要把战争的线圈反绕回来,路上已经没有那么紧张的军事气氛。他只走他认识的路,从远处看到他熟悉的城堡小镇。他一动不动地跨在车上,胜利牌在他身下沿着乡间小路燃烧着,急速狂奔。他没带什么东西,武器都扔下了。摩托车冲过一个个村庄,不曾为任何一个小镇放慢速度,或者任何关于战争的记忆。“地要摇摇晃晃,好像醉酒的人,又如小屋子摇来摇去。”74
她打开他的背包。一把用油纸包着的手枪,一打开,一股枪的味道。牙刷和牙粉,一本笔记本,里面有几幅铅笔素描,其中一幅画的是她——她坐在露台上,他是从英国人的房间里看着她画的。两个包头巾,一瓶淀粉。一只扫雷兵的腕灯,有皮带子,紧急情况下戴的。她打开灯,背包里充满鲜红的亮光。
在边袋里她找到一些跟拆炸弹有关的工具,她不想碰。另外一个小布包里包着她送给他的一根金属小插管,在她的国家用来从槭树里采糖汁的。
从倒在地上的帐篷里,她挖出一张全家福,那肯定是他的家人。她把照片捧在手里。一个锡克人和他的家人。
照片里的哥哥只有十一岁。基普站在他旁边,八岁。“战争一开始,我哥哥就站到跟英国人作对的一边,不管那一边有谁。”
还有一本小笔记本,里面有一张炸弹图纸。还有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圣人,还有一个乐师。
她把所有的东西重新放进背包里,除了那张照片,握在她空着的那只手里。她拿着包穿过树林,走过凉廊,把包带进房子里。
大约每过一个小时,他会停下来,往挡风镜上吐口唾沫,用衬衫的袖子擦去上面的灰尘。他再次看地图。他要去亚得里亚海,然后去南方。大多数的部队都在北部边境上。
他向上进入科尔托纳,一路都是摩托车加大油门的轰鸣声。他把胜利牌骑上教堂的阶梯,一直骑到门口,然后走了进去。有一个雕像,四周搭着脚手架。他想靠近雕像的脸,但是他没有步枪瞄准器,又觉得身体僵硬,没法去登建筑架的杆子。他在底下围着雕像转了几圈,就像一个无法进家门的人。他把摩托车开下阶梯,然后沿着山坡滑下去,穿过凋零败落的葡萄园,继续往阿雷佐开去。
在圣塞波尔克罗,他上了山,一路蜿蜒盘旋,进入大山深处,不得不把速度放到最慢。博卡·特拉巴利亚山口。他觉得冷,但是他决定不去想天气。最后,山路已经有白云缭绕,他身后是一片迷雾。他绕过乌尔比诺,德国人在那里把敌方的战马全部烧死了。他们在这个地区打了一个月;现在他几分钟就穿过了,只认出黑色圣母圣坛。战争让所有的城市和小镇都变成了一个模样。
他下山来到海边。进入加比切马雷,他曾在那里看着圣母从海里出现。他睡在山上,眺望悬崖和海水,靠近抬圣母雕像的地方。他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亲爱的克拉拉——亲爱的妈妈,
妈妈(Maman)是个法语词,克拉拉,一个绕着弯儿的词,暗示搂抱,一个亲昵的词,可以在大庭广众大声喊出来的词。像一艘驳船一样给人安慰,永远不会变。不过,我知道,你的灵魂仍然是一艘独木船。打个转,滑进一条小溪流,几秒钟的时间。还是那么独立。还是那么自我。不是一艘对周围人负有责任的驳船。这是我这几年里第一次写信,克拉拉,我不习惯正式的信。过去几个月我跟另外三个人一起生活,我们的对话都很慢,很随便。现在我只习惯于那样跟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