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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八月(第8/8页)

她封好信,站起身,穿过房间去关窗,就在那一刻,闪电划过山谷。她看见卡拉瓦乔悬在半空,正跨越躺在别墅边的峡谷,如同一道深深的伤口的峡谷。她站在那里,就像站在自己的梦里,然后爬上窗台,坐下来,往外面看。

每次出现闪电,夜空突然被点亮,雨随之冻结。她看见秃鹰猛地飞上天空,她在搜寻卡拉瓦乔。

他走到一半的时候闻到雨水的味道,接着雨水便开始落满他的全身,贴在他身上,突然间,他的衣服变沉了。

她合起两个手掌,伸出窗外,把雨水拢进自己的头发。

别墅在黑暗中漂浮。英国病人卧室外的大厅里,最后一根蜡烛在燃烧,仍然在夜色里跳动着。每次他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便看见那摇曳着的古老的黄光。

对他来说,世界已经没有声音,即便是光亮也似乎已经没有必要。明天早晨他会告诉那个姑娘,他睡觉的时候不要烛光陪伴了。

大约三点的时候,他感觉房间里有人。一声心跳的工夫,他看到床脚站着一个人,背靠着墙,也可能是画在墙上的,烛光之外,黑色的枝枝叶叶,很难辨认清楚。他咕哝了一句,他想说一句什么话,但是没有声音,只有那个小小的棕色人影,也可能只是黑夜中的一个影子,一动不动。一棵杨树。一个有羽毛的人。一个游泳的身影。他觉得,他不可能那么幸运,可以再次跟那个年轻的扫雷兵说上一句话。

这个晚上他没有再入睡,想看看这个影子是否有可能会朝他走来。他不去管止痛片,他会保持清醒,直到光完全消失,直到蜡烛的烟味飘进他的房间,飘进大厅那头女孩的房间。如果人影转过身,他的背上会有颜料,他曾经在悲痛中猛地靠在画着大树的墙上。蜡烛熄灭的时候,他会看到这一幕。

他慢慢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书,然后手又放到自己黑色的胸口上。除此之外,房间里的一切纹丝不动。

此时此刻,他是坐在哪里想她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块历史的石头飘过水面,跳起来,在它又落到水面沉下去之前,她和他已经老了。

他坐在花园里,这是哪里呢,心里又一次想着他应该进屋,写封信,或者找一天走到电话局,填张表格,试试联系生活在另一个国家的她。就是这个花园,这块四四方方的干草地,把他的记忆带回到他和汉娜和卡拉瓦乔和那个英国病人一起度过的几个月,在佛罗伦萨之北的圣吉罗拉莫别墅里。他是个医生,有两个孩子和一个爱笑的妻子。他在这个城市里的生活永远忙忙碌碌。晚上六点,他脱掉白大褂。白大褂底下他穿着一条深色裤子和一件短袖衬衫。他关掉诊所,所有的文件上都压着各种带分量的东西——石头、墨水瓶、一辆他儿子玩过的玩具卡车——为了防止文件被电扇吹走。他骑上自行车,踩四英里的路回家,穿过集市。只要可以,他就把车转到街边有树荫的地方。到了这个年纪,他突然意识到印度的太阳会让他体力不支。

他骑过运河边上的柳树,然后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取下车锁,把他的自行车扛下阶梯,来到由他妻子料理的小花园里。

这个傍晚,有什么东西把那块石头从水里引了出来,又让它在空中后退着,一直退到意大利的那个山城。也许是他今天看的那个女孩手臂上的化学烧伤。也许是石头阶梯,褐色的野草在石阶缝里疯长着。扛着自行车,石阶走了一半的时候,他记起来了。那是在他去上班的路上,所以记忆的开启被推迟了,一直等他到了医院,又等他看了七个小时的病人和做了一天的工作之后。或者还是因为那个小女孩手臂上的烧伤。

他坐在花园里。他注视着汉娜,她的头发更长了,在她自己的国家。她在做什么?他始终能看见她,她的脸和身体,但他不知道她的职业是什么,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虽然他能看见她对周围人的反应,她弯腰对孩子说话,身后是白色的冰箱门,背景是没有噪音的电车车厢。这是他不知为何获得的有限天赋,仿佛有一卷相机胶卷呈现着她,只有她,没有声音。他分辨不出她和谁在一起,看不出她的态度;他能看见的只有她的特征,还有长长的黑发时时在她眼前飘荡。

他现在明白,她的脸将永远那么严肃。她不再是那个年轻的女人,她的神态如女王般棱角分明,她渴望成为某一种人,这份渴望塑造了她的脸。他仍然因此而喜欢她。喜欢她的聪明,喜欢她不是因为遗传而拥有这样的神态,或者那样的美丽,她的气质是她寻求的结果,总会反映出她目前这一阶段的性格。仿佛每一两个月他就会亲眼看到她的样子,这些时刻仿佛是那些信的延续,她曾经给他写了一年的信,没有回音,然后她不再写了,被他的沉默推开了。还是他性格的缘故,他猜想。

此刻他感到一种想跟她边吃饭边说话的冲动,想回到他们俩最亲密的那个阶段,在帐篷里,或者在英国病人的房间里,无论是哪里都暗藏着终将天各一方的距离的洪流。回想起那段时光,他对自己的感慨丝毫不亚于对她的迷恋——那么孩子气,那么真诚,他柔软的手臂穿过空气,伸向那个他爱上的女孩。他湿漉漉的靴子踩在意大利的大门口,鞋带系在一起,他伸长手臂去搂她的肩膀,床上是那个俯卧着的身影。

吃晚饭的时候,他看着女儿学习使用餐具,小小的手儿努力想抓住那些巨大的武器。这张桌子周围的手都是棕色的。他们在自己的风俗习惯中怡然自得。他的妻子教会他们所有的人一种疯癫癫的幽默,他的儿子继承了这份幽默感。他喜欢在家里看儿子耍聪明,儿子常常让他吃惊,甚至会超越他和他妻子的知识以及幽默感的范围——比如他在街上逗狗的方式,模仿它们的步态,它们的神情。这个男孩儿几乎能通过狗的各种表情猜出它们的意愿,这让他心生欢喜。

至于汉娜,她很可能跟一群不是她自己选择的人一起生活着。即便是现在这个年龄,三十四岁,她仍然没有找到她自己的人,那些她想要的人。她是个优雅而聪明的女人,她狂野的爱对运气忽略不计,她总在冒险,如今她的眉毛里藏着什么东西,只有她自己能在一面镜子里认出来。亮闪闪的黑发中蕴藏的理想和理想主义!人们会爱上她。她仍然记得那个英国人从他那本笔记本里对她念的诗句。如果作者是有翅膀的,我对她的了解不足以让我把她拢在我的翅膀下面,用我的余生去呵护。

于是汉娜就这样走动着,她转过脸,带着落寞,放下头发。她的肩膀碰到碗橱的边,一只玻璃杯落下来。基帕尔的左手猛地伸出去,在离开地板一英寸的地方接住落下来的叉子,然后轻轻地把叉子放进女儿的手指间,他的眼角有一道皱纹,在他的眼镜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