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7/8页)
今年是一九四几年?是哪年?这会儿我忘了。但是我记得月和日。是我们听说在日本投原子弹的第二天,所以感觉就像是世界末日。从现在起,我相信个体的人和公众的人之间将有一场永远的战争。如果我们能理性对待这个问题,那么就没有什么是不能理性对待的了。
帕特里克死在法国的一个鸽子房里。那些巨大的鸽子房建于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比大多数房子都大。就是这个样子。
离房顶三分之一的平行线是防鼠隔——防止老鼠沿着砖头爬上去,那样鸽子才安全。安全得像个鸽子房。一个神圣的地方。很多方面都像个教堂。一个给人安慰的地方。帕特里克死在一个给人安慰的地方。
凌晨五点,他发动胜利牌摩托车,后轮胎甩起一阵砾石。他的四周仍然一片黑暗,仍然无法辨认远方悬崖下的大海。从这里去南方的路线,他并没有地图可以参考,但是他能认出战争期间走过的路,沿着海岸线走。等到太阳出来,他的速度便快了一倍。大河还在前头等着他。
大约下午两点他到达奥托纳,扫雷兵们曾经在这里搭过活动便桥,河中央的风暴差点把他们淹死。天开始下雨了,他停下来,穿上雨披。他绕着淋湿的机器走了一圈。此时此刻,人在旅途的他发现自己耳中的声音已经变了。轻微的簌簌声代替了呜咽和哀嚎,前轮激起的水溅在他的靴子上。他透过挡风墨镜看到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他不愿意想起汉娜。除了摩托车的噪音之外,一片安静,他并没有想起她。她的脸一出现,他就把它抹掉,使劲一拉车把手,这样他就会偏离方向,然后便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如果脑子里出现字眼儿,那不会是她说过的话;那是意大利地图上的地名,是他要穿越的地方。
一路飞驰,他感觉自己始终把英国病人的身体带在身边。这个身体就坐在油箱上,面朝着他,黑色的身体与他相拥相抱,面对着他身后的过去,面对着他们逃离的那个乡村,那个正在远去的陌生人的宫殿,立在意大利的山头、再也不会重建的宫殿。“我传给你的话,必不离你的口,也不离你后裔与你后裔之后裔的口,从今直到永远。”75
英国病人念《以赛亚书》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那个下午,印度男孩对他说起罗马的礼拜堂穹顶上的那张脸。“当然有一百个以赛亚。有一天,你会想象他是一个老人——法国南部的大修道院尊他为白胡子老者,但是他的力量仍然在书里。”英国病人在壁画环绕的房间里高声诵唱道:“看哪,耶和华必像大有力的人,将你紧紧缠裹,竭力抛去。他必将你滚成一团,抛在宽阔之地,好像抛球一样。”76
他继续向前,雨愈发大了。他爱过屋顶上的那张脸,所以他也爱过那些句子。正如他相信过那个焦炭人,也相信过文明的草地,在那里排查地雷。焦炭人床头的书里有以赛亚、耶利米和所罗门,那是他的圣书,他把自己钟爱的一切都贴进那本书里。他把他的书给扫雷兵,扫雷兵说我们也有一本圣书。
过去几个月,挡风墨镜上的橡皮已经裂开了,雨水开始充满他眼前的气穴。过不多久他就要摘下墨镜,耳中的簌簌声是一片永恒的大海,弓起的身体僵硬、冰冷,只有身下的坐骑带着关于热度的概念,冒着白烟,载着他滑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仿佛一颗流星,可以许愿的瞬间。“因为天必像烟云消散,地必如衣服渐渐旧了。其上的居民也要如此死亡。”77从乌维纳特到广岛的沙漠之谜。
他转过一个大弯,来到奥凡托河上的桥,一面摘下挡风墨镜。他左手举着墨镜,开始滑行。然后扔掉墨镜,放慢车速,但是没想到上引桥的时候会颠得那么厉害,身下的车子往右面倒了下去。他突然发现自己正连人带车蹚着雨水从桥顶往下滑,金属摩擦产生的蓝色火星在他的手臂和脸附近跳跃着。
大块的铁片从车上脱落下来,同他擦肩而过。接着人和车转向左边,桥没有栏杆,人车齐飞到水面上,倒向一边,他的手臂往后甩,伸过头顶。雨披自己落下来,离开机器和人体,成了空气的一部分。
摩托车和士兵停在半空中,然后垂直落下,击向水面的时候,金属的车身仍然夹在他双腿之间,撞出一条白色的水路,消失了,雨水也落入河中。“他必将你抛在宽阔之地,好像抛球一样。”
帕特里克是怎么死在鸽子房里的,你知道吗,克拉拉?他烧伤了,受了伤,他的部队扔下他不管。他烧得太厉害了,衬衫上的纽扣烧进他的皮肤里,成了他可爱的胸膛的一部分。我亲过的那个胸膛,你也亲过的那个胸膛。我的父亲怎么会烧伤的呢?他那样一个人,会像鳗鱼一样打转,又像你的小筏子,仿佛被施了魔法,从现实世界里逃走。以他的天真,可爱的而又复杂的天真。他是所有人里最不会说话的一个,我总是很奇怪会有女人喜欢他。我们倾向于喜欢身边那些会说话的男人。我们是理性主义者,是聪明人,而他常常找不到方向,犹豫不决,默默无语。
他烧伤了,而我是个护士,我本来可以照顾他的。你能理解距离背后的哀伤吗?我本来可以救他,或者至少陪着他直到最后。我对烧伤懂得不少。他一个人跟鸽子和老鼠待了多久?他的鲜血和生命的最后阶段有多长?鸽子在他头上盘旋。围着他打转,翅膀的振动声。没法在黑暗中入睡。他一直都讨厌黑暗。而他却只有一个人,没有爱人,没有皮肤。
我受够了欧洲,克拉拉。我想回家。回到你乔治亚湾的小木屋和粉色岩石那里。我会坐公共汽车到帕里桑德港。再从大陆用短波发射机往潘凯科斯发条信儿。然后就等你,等着看到你坐着小筏子的身影,把我从这个地方救走,我们都来到这个地方,背叛了你。你是怎么变得这么聪明的?你是怎么变得这么坚定的?你怎么没有像我们一样被愚弄?你这个寻欢作乐的魔鬼,却变得这么明智。我们中最纯净的那一个,最黑的一颗豆子,最绿的一片树叶。
汉娜
扫雷兵的脑袋钻出水面,他张大嘴吸进湖面上所有的空气。
卡拉瓦乔用麻绳做了一个单股绳桥,连到隔壁那座别墅的屋顶上。绳子的一端系在德米特里雕像的腰间,然后再固定在水井上。绳子比途中两棵橄榄树的树顶高不了多少。如果他失去平衡,就会掉进橄榄树里,毛糙的枝干布满灰尘。
他跨了上去,穿着袜子的脚抓住麻绳。那个雕像值多少钱?有一次他不经意地问汉娜,她告诉他,英国病人说过所有德米特里的雕像全都一钱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