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就不会迷路(第16/26页)
“我还没有读完你的书……我一下子就看到了照相馆的那一段……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读小说……”
她浮现出请求原谅的表情,就像刚才,她告诉他,她和罗杰·文森特结婚的时候。可是不,她不需要“读完”这本书,而且现在他们已然一起坐在沙发上了。
“你也许会奇怪,我怎么知道你的地址……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去年,他曾经开车送你回家过……”
她皱起眉,似乎在想那个人的名字。但是达拉加纳想起来了:
“吉·托尔斯泰尔?”
“是的……吉·托尔斯泰尔……”
为什么,总是有一些人,你不怀疑他们的存在,偶然间遇见了一次,并且此生几乎不会再见,可他们竟然会在你的生活中暗暗地扮演非同一般的角色?多亏了托尔斯泰尔,他得以再次见到安妮。他真应该感谢这位托尔斯泰尔。
“我根本不记得这个人了……他应该住在这一带……有天在街上他走过来和我说话……他说十五年前,他曾经到圣勒拉弗莱的房子来过……”
也许正是因为去年秋天,在赛马场和达拉加纳相遇刷新了他的记忆。托尔斯泰尔谈起过圣勒拉弗莱的房子。达拉加纳还记得,托尔斯泰尔跟他说:“我记不得究竟是在巴黎郊区的哪个地方了。”还有,“那个孩子,我想应该是你。”当时他不想回答。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不再去想安妮·阿斯特朗,也不再去想圣勒拉弗莱。然而,这次相遇却突然激活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对待——尽管他并没有意识到——的记忆。可瞧,就这样了。这些记忆如此坚韧。就在当天晚上,他开始写这本书。
“他和我说,是在赛马场遇见你的……”
她微笑着,似乎是个玩笑。
“我希望你不赌。”
“不,我不赌。”
他赌?他甚至从来不明白,那些人怎么能够在赌场待这么长时间,站在桌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像个活死人。每次保罗和他谈起双倍赌注法什么的时候,他都很勉强才能听得下去。
“赌徒的下场大多很悲惨,我的小让。”
也许她很明白。住在圣勒拉弗莱的时候,她常常回来得很晚,而他,达拉加纳,有时在她回来之前,他无法入睡。听到她的车轮在砾石上发出的摩擦声,即将熄灭的马达声,那是多么大的安慰呀。还有她的脚步声,沿着走道……凌晨两点钟,她在巴黎干什么呢?也许她赌博。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他不再是个孩子了,他应该可以问问她。
“我不知道这位托尔斯泰尔先生是做什么的……我想应该是在王宫附近做古董生意……”
表面上看来,她不知道该和他谈些什么。他希望她能够放松些。可她和他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仿佛两人之间存在着一个阴影,谁都不愿意涉及。
“那么现在你是作家喽?”
她冲他笑了一笑,这笑容在他看来有些讽刺。作家。为什么不告诉她,他的《夏日的黑暗》实际上就是个寻人启事?运气稍微好一点的话,这本书就可以引起她的注意,然后她就会和他打个招呼。这就是他写这本书时所想的。仅止于此。
日光渐渐暗下来了,但是她没有打开一旁的落地灯。
“我应该早就和你打个招呼的,可是我的生活有些动荡。”
她刚才使用的是过去完成时,就好像她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你会成为一个作家,我一点也不觉得吃惊。小的时候,在圣勒拉弗莱,你就读了很多书……”
达拉加纳更希望她谈谈她自己的生活,但是看起来她不太愿意。她一直侧身坐在沙发上。尽管已经隔了这么多年没有相见,这侧影却倏然激活了他曾经如此清晰的记忆。有一天下午,安妮也是用这样的一个姿势坐在驾驶座上,上半身挺得笔直,侧面对着他,而他就坐在她身边。车子停在圣勒拉弗莱房子的门前。他注意到,她右面的脸颊上滑落了一颗不易察觉的泪珠。她猛地用肘部蹭了一下,擦去泪水。接着她发动了车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去年,”达拉加纳开口道,“我遇到了你的另一个熟人……也是在圣勒拉弗莱住的时候认识的……”
她转向他,焦虑的看了他一眼。
“谁?”
“一个叫雅克·佩兰·德拉拉的。”
“不,我想不起来了……在圣勒拉弗莱的时候遇见了那么多人……”
“那鲍勃·布尼昂呢?你也想不起来?”
“是的,想不起来。”
她靠近了他,抚摸着他的额头。
“这个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呀,我的小让?你是不是想让我接受讯问?”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这眼神中并没有丝毫的威胁。只是有些担忧。她再一次抚摸他的额头。
“你知道的……我记不住事情……”
他想起佩兰·德拉拉说过的话:“我唯一能告诉您的,是她进过监狱。”如果他把这个告诉她,她一定会感到非常惊讶。她会耸耸肩膀,然后对他说:“他应该是把我和另一个人搞混了。”或者说:“你相信吗,我的小让?”或许她根本不是装的。我们总是会忘记生活中让自己感到尴尬的或者过于痛苦的细节,不是吗?只需要踏上冲浪板,闭上眼睛,听凭自己在幽深的水面上滑行。不,并不见得总是故意忘却,有一次,在格莱西沃丹广场一幢建筑物下面的咖啡馆里,他和一位医生交谈过,那位医生就和他这样说。而且医生还送给他自己在法国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小书,《忘却》,在上面为他题了词。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领你去快照馆吗?”
达拉加纳觉得,她并非出于真高兴才涉及这个话题。只是夜晚来临,在这黑黢黢的客厅里,人们比较容易吐露心声。
“很简单……因为你父母不在,我想要带你一起去意大利……但是要去意大利,你需要办护照……”
他有一个黄色的硬纸板箱子,很多年来,他从一处房子拖到另一处房子,里面堆满了作业本、成绩单、小时候收到的明信片,还有那个时代读的书:《树,我的朋友》、《神秘货轮》、《无头马》、《一千零一夜》,也许箱子里会有他的旧护照,上面贴着他去快照馆拍的照片,就是那种海蓝色的护照。但是他永远也不会打开那纸箱。箱子上了锁,而他掉了钥匙。或许护照也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