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就不会迷路(第20/26页)
伍斯特拉医生用他那双蓝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冲他微笑,就像十五年前,医生到对面房子里,他的卧室问诊时一样。那次是感冒吗?还是别的什么说法特别复杂的儿童病?
“我还需要一些非历史的细节,”达拉加纳说,“例如关于这城市居民的什么逸闻趣事……”
对于自己竟然能够把话说完,而且是这么长的一句话,达拉加纳自己都感到吃惊。
伍斯特拉医生似乎陷入了沉思,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壁炉里一块慢慢消耗着的木柴。
“我们圣勒有一些艺术家。”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摇着头,似乎在重新激活自己的记忆。
“钢琴演奏家旺达·朗多夫斯卡……还有诗人奥利维尔·拉隆德……”
“您允许我记下他们的名字吗?”达拉加纳说。
他从外套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还有他自从写书以来就总是随身带的一本黑色的单面仿皮漆布小本。他会在上面记上只言片语,或是小说可能用的标题。他非常认真的,用大写字母记下了:WANDA LANDOWSKA。OLIVIER LARRONDE。他希望给伍斯特拉医生留下他总是那么勤勉的印象。
“非常感谢您提供的信息。”
“我肯定还能想起另外一些名字……”
“您真好,”达拉加纳说:“您是不是能想起,或者是十分偶然的,在圣勒拉弗莱发生过什么新闻?”
“新闻?”
看上去,伍斯特拉医生对这个词颇感惊讶。
“当然不是指犯罪……比如说是存有疑点的什么,碰巧发生在这里……有人告诉我这里有所房子,就在您家对面,曾经住过一些很奇怪的人……”
好,他进入了正题,比他预想的更快。
伍斯特拉医生再一次用蓝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达拉加纳感觉到正被他目光中的一丝怀疑穿透。
“对面的那座房子?”
“对面偏右一点,有拱廊的那座……”
“您说的是马拉德莱里?”
达拉加纳已经忘了名字,这个名字让他的心脏收缩了一下。有一瞬,他觉得自己正打拱廊下走过。
“是的,是那儿……马拉德莱里。”发出这五个音节突然让他感到一阵不安,或者说是恐惧,仿佛马拉德莱里与他的一个噩梦相关。
“谁和您谈起马拉德莱里的?”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他本该和伍斯特拉医生说真话的。现在已经太迟了。他刚才就应该这样,走在台阶上的时候。“您曾经给我看过病,很久以前,我小的时候。”可是不行,他会觉得自己是个骗子,是偷了别人的身份。如今这个孩子对于自己来说已经完全是个陌生人了。
“是艾尔米塔日饭店的老板和我说的……”
他这么说完全出于偶然,就是为了欺骗一下医生。这个饭店还在吗?或者,除了在他的记忆中,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啊,是的……艾尔米塔日饭店……我想现在应该不叫这个名字了……您早就熟悉圣勒这个地方了?”
达拉加纳觉得一阵眩晕,就是在你即将招认,从此生命的流程即将彻底改变时所感觉到的那种眩晕。此刻,他就站在山坡上,只要听凭自己滑落就行,就像滑滑梯。在马拉德莱里花园的尽头,就有一座滑梯,也许是以前的房主安的,楼梯的栏杆都已经生锈了。
“不,这是我第一次到圣勒拉弗莱来。”
外面,夜幕已经降临,伍斯特拉医生打开了灯,又把壁炉里的火拨旺了一点。
“冬天的天气……您看到刚才的雾了吗……这火生得很及时……”
他坐回扶手椅中,冲达拉加纳弯过身。
“今天您的运气真好,摁响了我的门铃……今天是我的休息日……不过另外一方面,我也减少了在家看病的人数……”
他用了“看病”这个词,也许是为了暗示他,他已经认出他来了?但是十五年来,他在家里看的病人不计其数,他根本不可能分辨出所有病人的脸,走廊尽头的那间小房子就被他用来当作诊室的。再说,达拉加纳想,又如何可能在那个小孩和如今的他之间建立什么联系呢?
“的确,马拉德莱里住过一些奇怪的人……您觉得真有必要谈谈他们吗?”
达拉加纳觉得他这些看似平常的话里藏着些什么。就像听广播的时候,混乱不清的声音,彼此交叠。他似乎听见他在问:“为什么你十五年之后又回到了圣勒呢?”
“有人说这座房子遭到了诅咒……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
“名字?”
伍斯特拉医生笑了。
“你知道‘马拉德莱里’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达拉加纳说。
他其实不知道,但是他羞于向伍斯特拉医生承认这一点。
“战争前,这所房子里住的也是个医生,和我一样,后来他离开了圣勒……后来,我到这里的时候,有一位叫吕西安·弗莱的经常出入这里……据说是巴黎某个地下机构的业主……来来往往的人于是很多……就是在这个时期,这所房子里有很多古怪的人……一直到五十年代……”
达拉加纳将医生的话逐字逐句记在本子上。就好像他马上就要为他揭开身世之谜,所有这些与生命初期相关的岁月,我们已然忘却,除了某个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的细节,一条覆盖着树荫穹顶的街道,某种香气,或是已经完全对不上号的一个名字,还有滑梯。
“接着这个吕西安·弗莱有一天也消失了,某位文森特……罗杰·文森特先生买下了它,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他总是将他那辆敞篷美国车停在街上……”
十五年了,达拉加纳已经完全不能够确定这辆车的颜色。米色?是的,应该是。红色的皮座椅。伍斯特拉医生记得是辆敞篷车,如果他的记忆力足够好,他也应该能够确认这辆车的颜色:米色。但是他害怕,一旦他提出问题,或许会引起他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