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就不会迷路(第24/26页)
阿埃罗的男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进监狱。“她的兄弟皮埃尔”没有和他谈起过这件事的始末。但是达拉加纳记得,他们离开圣勒拉弗莱的前一天,她显得非常紧张。她甚至忘了在四点半的时候到学校门口接他,他独自一人回的家。当然独自回家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很简单,只要顺着街道一直往前走就可以了。安妮当时在客厅里打电话。她冲他做了个手势,然后继续打电话。晚上,她把他带进自己的卧室,他看着她往一个箱子里装满了自己的衣服。他很怕她会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房子里。但是她对他说,明天,他们俩一起去巴黎。
晚上,他听见安妮的卧室里传出声音。他听出是罗杰·文森特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美国汽车的马达声渐渐远离,直至消失。他很害怕听到安妮的汽车也有启动的声音。接着他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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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下午,在写了两页之后,他走出阿埃罗咖啡馆——旧旅馆差不多每天晚上六点钟停工,他突然想,十五年前,安妮不在的时候,他是否走到过这里。他一个人散步的时候不太多,而且比记忆里的时间要短。安妮真的会让小孩子独自一人在这一带游荡吗?她亲笔写下的,一折为四的地址——这个细节他是不可能自己臆造出来的——就是很好的证明。
他记得自己曾经走过一条街,在街道的尽头他看见过红磨坊。但是过了大道的隔离带他就不敢走过去了,因为害怕会迷路。总之,他当时再多走几步,应该就到了他现在所处的区域。想到这一点,他觉得很滑稽,就好像时间不复存在。已经有十五年了,他独自一个人在这附近逛着,在七月的阳光下,而现在是十二月。每次他走出阿埃罗咖啡馆,天都已经黑了。但是对于他来说,突然,季节和岁月就混在了一起。他决定一直走到拉夫里艾尔街那里——和过去的路程一样,往前,一直往前。街道都是斜坡,往下走的时候,他几乎能够确认自己是在逆着时间之流而上。夜晚在喷泉街那里就会渐渐明亮起来,到那里,白天到来,他会再次回到七月的阳光下。在一折为四的纸上,安妮可能不仅仅写下了旅馆的地址,可能还有这些词:这样你就不会迷路。大大的字体,是那种旧时代的字体,现在,在圣勒拉弗莱学校里再也学不到的字体。
洛莱特圣母院街的斜坡比前面那个街道的斜坡要陡。就听凭自己这么滑下去就行。就在稍微低一点的地方。左手边。只有一次,两个人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回到了旅馆的房间里。那是他们上火车前的一晚。她把手放在他的脑袋上,或是脖子上,那是保护者的手势,为了放心,知道他始终在她的身边。他们从特拉斯饭店回来,在桥的那一边,桥下方就是公墓。他们走进这间旅馆的时候,他认出了罗杰·文森特,他坐在旅馆大厅深处的一个扶手椅中。他们和他一起坐了下来。安妮和罗杰·文森特在说话。他们忘记了他的存在。他听他们说,可没听明白。他们的声音太低了。有一阵,罗杰·文森特重复着同一句话:说安妮必须“坐火车”,把车“留在修车行”。她不同意,但是她最后还是对他说:“是的,你说的有道理,这更保险。”罗杰·文森特转向他,冲他笑了一下:“瞧,这是你的。”然后他递给他一个海蓝色的本本,让他打开。“你的护照。”他认出了照片上的自己,就是在快照馆照的那张,每次,过于强烈的闪光都会让他闭上眼睛。他在护照的第一页上读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他的出生日期,但是姓不是他的,而是安妮的姓:阿斯特朗。罗杰·文森特用低沉的嗓音对他说,谁陪着他,他就必须用谁的姓,不过他有这个解释就足够了。
回来的时候,安妮和他走在林荫大道的隔离带上。走过红磨坊,他们转上了一条小街,左手边,小街的尽头是修车行的墙面。他们穿过一个充斥着赭土和汽油味的机车库。尽头是一间玻璃房。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桌子后面,就是那个有时会来圣勒拉弗莱,有个下午还带他去看过美德拉诺马戏团的年轻男人。他们说了一会儿安妮的汽车,汽车就停在那里,靠着墙,一眼就看得见。
他和她一起走出修车行,天已经黑了,他试着辨认灯光标识上的字:“布朗什广场修车行”,而十五年后,从古斯都街11号的旅馆房间里弯下身,他又一次读到了这些字。标识打在正对着他的床的墙上,隔栅的形状,他关上灯,试图进入梦乡。他睡得很早,因为旅馆的工程每天早晨七点钟开始。如果晚上睡得不好,第二天很难有精力写作。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了安妮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他只听见了其中的一段:“这样你就不会迷路……”第二天在房间里醒来,他意识到,穿过这条街需要十五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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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年的这个下午,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四日——他把这一切记在了记事簿上——车堵得严严实实,他问司机是否可以右转到古斯都街。刚才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修车行的标识,实际上他弄错了,因为修车行已经不在。在同样的人行道上,是一家名为“虚空”的店的黑色木质门脸。两旁的建筑物墙面看上去很新,就好像是一层白色的涂料,或是一张白色的玻璃纸,完全抹去了过去的缝隙和斑点。而再往里去,是彻底的剥离,最终必将是一片空茫。布杰街,一面白墙取代了阿埃罗咖啡馆的木质墙裙和彩色玻璃,那种中性的,忘却的白色。他也一样,在四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为这段时光涂上了白色,这是他的第一部小说讲述的时光,也是他一个人走在街头的时光,口袋里塞着一折为四的纸条:这样你就不会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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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从修车行出来之后,安妮和他,他们没有穿过马路。他们应该走过这家叫做“虚空”的店。
十五年后,“虚空”还在。可他不是很想进去。他害怕会坠入一个黑色的大洞。再说,他没看见有人进门。他曾经问过阿埃罗咖啡馆的老板,这家店里是哪类的表演——“我想十六岁的安妮应该就是在那里出道的。好像客人都是待在黑暗里,还有垂着死人脑袋的女骑手和脱衣舞女”。那天晚上,走过这间“出道”时的店门口,安妮有没有偷偷瞥上一眼呢?
穿过林荫大道的时候,她握着他的手。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夜晚的巴黎。他们没有走喷泉街,虽然他白天一个人走的时候习惯走那里。她领着他一直沿着隔离带走。十五年后,他走在同一条隔离带上,冬天,走在为圣诞节集市临时搭建的棚屋后面,他的目光无法从那些白色霓虹灯光上移走,因为向他发出莫尔斯密码的这些符号已经越来越暗淡了。似乎是最后一次亮起,而它们仍然属于他和安妮一起在街区里的那个夏天。他们究竟待了多少天?几个月?几年?就像那些在你看来如此漫长的梦,然而就在你突然醒来的那一瞬,你才倏然发觉,这些梦竟然只有几秒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