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就不会迷路(第23/26页)
他本想找到《回到圣勒拉弗莱》,书的第一章,但是他的找寻徒劳无果。这天夜里,当他欣赏隔壁院子的榆树叶时,他对自己说,他已经撕毁了第一章。他可以肯定。
他也取消了第二章《布朗什广场》,那是顺着《回到圣勒拉弗莱》的思路写下来的。就这样,因为想着要修正错误的开始——这是一个颇为沉重的念头,他完全从头来过。然而,他对于第一部小说保有的唯一记忆,恰恰是取消掉的这两章内容,那可是用来支撑所有剩下部分的木桩呀,或者说是脚手架,一旦小说完成,就可以全部拆掉了。
《布朗什广场》他也写了二十来页,是在古斯都大街11号,一所旧旅馆的房间里完成的。他又一次住在蒙马特脚下,因为安妮,他又在十五年后重新发现了这个街区。的确,他们离开圣勒拉弗莱之后,在这里逗留过几天。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觉得如果是回到和她一起认识的地方,或许写起书来会容易一些。
这些年来应该有些改变,但是他几乎没有发现。四十年后,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某一个下午,他坐在出租车上,偶然穿越了这个街区。因为堵车,车子停了下来,就在克里西大街和古斯都大街的交汇路口。有几分钟的时间,他根本没有认出这个地方,就好像被打了麻醉剂,在自己的城市里,他成了一个外国人。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也无关紧要。随着时间的流逝,建筑物的墙面和一个个十字路口已经成为他内心的风景,足以覆盖现在这个过于平滑、过于标本化的巴黎。他相信,就在右手边,他看见了古斯都大街修车行的标识,他很想让出租车司机在这里放下他,这样,他就可以在四十年后重新回到他以前住的房间。
就在那个时候,从他住的房间往上的楼层正在改造,要改造成单身公寓。他不想在锤子敲墙的声音里写书,于是他就躲到布杰街的咖啡馆里,布杰街和古斯都街交界,他的房间正好朝向那间咖啡馆。
下午,这间叫做“阿埃罗”的店往往一个顾客也没有,与其说是间咖啡馆,毋宁说是个酒吧,因为浅色的木质墙裙,箱式天花板,还有带隔栅遮窗的彩色玻璃。一个四十来岁的棕发男人站在柜台后面看报纸。下午的时候,他会从一个小楼梯溜走。第一次,达拉加纳付账的时候,怎么叫也没有人应答。接着,他就习惯了他不在,在桌上留下一张五法郎的票子。
过了几天,那个男人才开口和他说话。一直到那时为止,这男人都是在故意忽视他的存在。每次达拉加纳点咖啡的时候,他都装作没有听见,而听到大咖啡壶开始运作,达拉加纳都觉得非常惊奇。他把咖啡放在他的桌上,根本不看他。而达拉加纳坐在咖啡馆最里面的地方,似乎也想让别人忘了他的存在。
有天下午,他改完手稿,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说:
“您结账吗?”
他抬起头。柜台后,那个男人冲他笑了一下。
“您来的时候不好……下午这里是一片沙漠。”
他走向他坐的桌子,嘴角边始终带着讽刺的微笑:
“可以吗?”
他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您究竟在写什么?”
达拉加纳犹豫着怎么回答。
“一部侦探小说。”
对方摇摇头,凝重地看着他。
“我住在街角的那幢楼里,可是他们正在施工,太吵了,我没法儿工作。”
“布杰街的旧旅馆?修车行对面的?”
“是的,”达拉加纳说,“您呢?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吗?”
达拉加纳习惯于把话题岔开,这样可以避免谈论自己。他的方法就在于用一个问题回答另一个问题。
“我一直在这个街区。以前,我开了一家小旅馆,稍微南面一点,拉夫里艾尔街……”
这个词,“拉夫里艾尔”让他的心狂跳起来。和安妮一起离开圣勒拉弗莱来到这个街区,他们俩就住在拉夫里艾尔街的一间房子里。她经常不在,所以她给了他一把钥匙:“如果你出去,别迷路了。”在一张纸上,她用她特有的大大的字体写下了“拉夫里艾尔街6号”,一折四后放在他的口袋里。
“我认识一个在那里住过的女人,”达拉加纳用平常的语调说道,“安妮·阿斯特朗。”
那个男人看了他一眼,不无惊讶。
“那你那时候应该很小。那是二十来年前的事情了。”
“是的,我应该十五岁左右。”
“我更了解她的兄弟皮埃尔。他住在拉夫里艾尔街。他在旁边开了间修车行……但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
“您还记得她吗?”
“一点点……她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一带。据皮埃尔跟我说,她得到一个女人的保护,那个女人是开夜总会的,在蓬蒂厄街……”
达拉加纳在想,他是不是把安妮和另一个女人混了起来。再说她的一个朋友,克莱特,她是经常到圣勒拉弗莱去的,有一天,他们开车送她回来,在香榭丽舍大街花园附近的一条有邮票市场的街上。是蓬蒂厄街吗?她们俩一起进了一幢建筑物。而他坐在汽车后座等安妮。
“您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男人怀疑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是您的朋友吗?”
“我小时候认识她的。”
“哦,那就不一样了……有时效的问题……”
他又浮现出那样的微笑,冲达拉加纳弯过身。
“那会儿,皮埃尔和我说过她有麻烦,说她进过监狱。”
*
他和佩兰·德拉拉说的一样,就在上个月的某个晚上,他在咖啡馆的平台上遇见了德拉拉,他一个人坐着。“她进过监狱。”可两个男人的语调不同:佩兰·德拉拉是略带怀疑,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好像达拉加纳强迫他谈论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的人;但这个男人的语调里有一种熟络,因为他认识“她的兄弟皮埃尔”,而且,“进过监狱”对于他来说是件极其普通的事情。是因为那些——他曾经和达拉加纳说过——晚上十一点才陆续到来的顾客吗?
他曾经想过,如果安妮还活着,或许会告诉他答案。后来,书出版了,他有机会与她再次相见,可他没有问她任何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她不会回答的。他也没有谈起拉夫里艾尔街的房间,没有谈起写有他们居住地址的,一折为四的纸头。这张纸不见了。即便十五年来,他一直保留着,即便给他看,她也会说:“可是,我的小让,这根本不是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