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胜利(第5/9页)
“梵奇!”父亲说道。
梵奇的手放在桌上。他的头、脸与他父亲一模一样,只是缺少他父亲的沉稳。他一脸怒气,安静但不可预测。“就怨那支该死的毛瑟枪,让我连开三枪,接着他就变成了三只眼,三只眼睛在他靠在树上的大脸上排成一排,三只眼睛都睁着,就像他用三只眼睛瞧着我。我给了他第三只眼,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我非得连开三枪,就因为那支该死的毛瑟枪。”
“你,梵奇!”父亲说着站起来,双手搁在桌上支撑着他骨瘦如柴的身子。“别在意梵奇的话,陌生人。现在战争结束了。”
“我不介意。”韦德尔说道。他的手伸进了怀里,消失在一堆亚麻布泡泡里,同时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梵奇,目光中除迷惑和讥讽外多了警惕。“他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计较的。”
“来点威士忌。”梵奇说。
“这是建议吗?”
“让你的枪见鬼去吧。”梵奇说道,“来点威士忌。”
韦德尔把他的手又放回桌上。梵奇举起坛子对准了酒杯但没有倒,他朝韦德尔背后望着。韦德尔转过身,那个女孩子出现在屋子里,她站在门口的过道里,她母亲站在她的背后。那母亲说话的模样仿佛是和她脚下的地板讲话:“我想拦住她,像你说过的那样,我想拦住她,可她跟男人一样有劲,跟男人一样倔。”
“你回去。”父亲说。
“你说我回去?”母亲对着地板说。
父亲说了个名字,韦德尔没有听见,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你回去!”
那女孩儿动起来,她没有看任何人,她走到放着韦德尔那件又破又缀满补丁的斗篷跟前,打开它,显出四块似乎是用刀子割去貂皮后剩下的破布。就在她看着斗篷的时候,梵奇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但她仍然看着韦德尔:“你把它割下来给那个黑奴用来包脚。”她说。接着父亲又抓住了梵奇的肩膀。韦德尔扭头向后,脸上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他身旁的男孩身子从椅子里升起来,把他那张年轻、不活泼的脸朝桌上的油灯伸过来。可是屋子里除了梵奇和他父亲的呼吸声外没有一点声响。
“我还是比你壮实,”父亲说道,“我还是一条比别人强的汉子,或者说和别人一样不赖。”
“你不会老这样的。”
父亲扭头看着女孩说:“回去!”她转身朝门厅走去,脚下没有一点声响,像长着橡皮脚似的。父亲又叫了一声那个韦德尔先前没有注意到的名字,这次韦德尔又没有听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她走出了屋子。父亲看看韦德尔,韦德尔依然是从前的老样子,只是他的手又藏在怀里。他们看着对方——一张是冷漠的北欧血统的脸,另一张是一半法国人一半蒙古人的面孔,瘦削而疲惫不堪,似一尊青铜像,像死人一般的眼睛里只剩下视力而没有了幻想。“牵上你的马,走吧!”父亲说道。
六
门厅里又黑又冷,四月里山区的寒气从地面升起,笼罩在她的周围,她光着腿只穿一件粗糙的外衣。“他把斗篷的衬里剪下来给那个黑奴裹脚,”她说,“他这么做为了一个黑奴。”她身后的门开了,灯光里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接着门在他背后关上了。“是梵奇还是爸?”她问。随后有东西打在她的后背——是一条皮带。“我还担心是梵奇呢。”她说道。皮带又落下来。
“上床去!”父亲说。
“你可以用鞭子抽我,可你不能抽他。”她说。
皮带又落下来,打在那粗面袋下面的肉体上,发出深厚、单调和柔软的声音。
七
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黑人在灶台旁边翻开的木板盖子前又多坐了一会儿。他盯着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小心地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墙。
“喔!”他说,“但愿我们德曼有一口泉整天流出这个,牲口一定会踩死不少。”他朝着门口眨巴着眼睛,听了听,接着往前移了移,小心翼翼地靠着墙,不时停下来朝门口看一看,听一听,他的神情既狡猾,又不稳定又警觉。他来到那个角落,提起松动的木板,仔细弯下腰,身子抵在墙上,他把酒坛子提出来,身子一下失去了平衡,脸朝下跌倒在地,由于惊吓脸上显出又滑稽又认真的样子。他翻起身坐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将酒坛夹在两只膝盖中间,举起坛子喝起来。他喝了很久。
“喔!”他说,“在德曼我们用这些东西喂猪。可这些无知的山里穷光蛋……”他又喝起来,接着他手里抱着酒坛,脸上突然闪过关切和惊恐的表情。他放下酒坛,试图站起来,他身子伏在酒坛上,半天终于站稳了身子。他的身子摇晃不定,不断往下滑落,嘴里流着口水,脸上仍旧是那副惊恐的神情。之后,他一头栽到地上,将酒坛打翻在地。
八
他们站在黑人上面轻声说着话。韦德尔穿着他起皱的衬衣,他旁边是那位父亲和那个男孩。他们拉起黑人,韦德尔用他的一只手将黑人的头扶起来,摇晃着他:“犹八!”他叫道。黑人迷迷糊糊举起一条胳膊打出去,嘴里喃喃自语:“别管我,放开我!”
“犹八!”韦德尔叫道,黑人又打了一下,又猛又狠。“你别管我,”他说,“我可以分得出这些人,我可以分得出。”他停止活动,嘴里嘀咕着:“长工。黑奴。”
“我们得抬他。”父亲说。
“是,”韦德尔说,“我很抱歉。我应该预先告诉你们一声。我没有想到他会找到另外一坛酒。”他弯下身,用他唯一的胳膊揽住黑人的胸口。
“走开,”父亲说道,“我和赫尔可以抬走他。”他和男孩抬起黑人,韦德尔打开了大门,他们一起消失在寒冷的黑夜。在他们下边,谷仓若隐若现,他们把黑人抬下山坡。“把他们的马牵出来,赫尔。”父亲说道。
“马?”韦德尔说,“他现在不能骑马,他在马上待不住。”他们看着对方,在寒冷静寂的深夜里朝对方声音发出的方向看着。
“你不想现在就走?”父亲问。
“很抱歉,你看我不能现在就走。我不得不等到天明,等到他清醒后再走。”
“把他留在这儿,留下一匹马,你走你的,他不过是个黑奴而已。”
“很抱歉。四年后他再也不是了。”他的声音中有迷惑、古怪,但仍旧是那种极端的疲惫不堪。“我和他一道担惊受怕到如今,我要带他一块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