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田园颂(第12/18页)
在那些遥远的地方,那些大得如同球一样的罂粟头,足有一普特重的芜菁甘蓝使他吃惊非浅。他从一棵马铃薯秧下掘出来的马铃薯足足装满一小桶,他就着一种人称“夫人的手指”的细长型西红柿喝光了每天发给战士的一百克烧酒。他吃过辣得眼睛流泪的紫葱。这种葱能够给马铃薯烘饼当顶好的作料。恶作剧的时候,他用自动步枪向抱不动的大西瓜射击过,他也欣赏过万紫千红的花园美景,甚至亲眼见识过黑玫瑰和木兰王开花。也还有过这样的经历,现在已经无须再加以隐瞒了:他曾经匍匐前进爬到比萨拉比亚的葡萄园里,不知为什么在那里停留了一整夜,同一位黑皮肤的摩尔多瓦女人在一起榨制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葡萄酒。
但俗话说:身在顿河纵然好,总还不如自家强。小男孩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菜园,那个被长木杆和野蒿草隔离起来的菜园,那个蔬菜很难成熟的菜园——早来的霜冻总是沿着峡谷袭来,令蔬菜不寒而栗。就在这个菜园里,小男孩看见过彩虹。彩虹的一端起于绿色的菜畦地里,另一端夹在岩石壁立的峡谷中。彩虹全是由五颜六色的粉层组成:有罂粟红、葵花黄、胡萝卜缨绿,还有一种颜色是捉摸不定的和难以分辨清楚的。当小男孩睁大眼睛潜水的时候,他看到过这种颜色,这是无声王国的颜色,是娇嫩的淡蓝色,蓝得透彻晶莹。是的,就在这个魔法笼罩的王国里居住着无固定形体的人鱼公主和一批天真无邪的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它们都是绘制在奶奶的圣像上的。
小男孩并没有感受到自己这是激情迸发,他径直向彩虹跟前走去,响应着彩虹的呼唤,但是迷惑住了他的彩虹却向地界处逸去,落在了野草里。小男孩被荨麻刺伤了脚却全然没有察觉,他来到了地界旁边。这时候彩虹已经退到了栅栏后面,跌入宽谷里了。伤心的小男孩收住了脚步——他永远也追不上彩虹,他也触摸不到彩虹。彩虹,这是一个美丽而又不可能实现的梦幻。
村里菜园也发生过这样的奇迹:奶奶带回来的菜子长出了一种植物,开出了橘黄色的湿润的大花。这种植物像条绿蛇和荨麻纠缠在一起,然后又越过荨麻爬上了围墙,再从围墙上沿着澡塘的一角爬到屋顶上,已经快蔓延到烟筒上去了。还能够爬到哪里去呢?只有上帝能知道。这时候夏天结束了,出现了第一次夹着冰霜的朝寒。这个善于钻营的怪东西停止了生长,枯萎了,顷刻间变得死气沉沉,长满了皱纹,毛茸茸的花茎冻得像凝胶一样透明。曾几何时簌簌作响的成了要不得的碎片。这时候,一个黄肚皮的圆东西被从深垄沟里发现了,它像澡塘里的锅一样大小,身上起着棱。小男孩和成年人们全都大吃一惊,—个个兴奋得不得了。小男孩又在菜畦的叶子底下偶然发现了两只大南瓜,它们是椭圆形的,也有棱突起,就好似洗衣板。小男孩吃力地把这两个白皮的脏东西夹在腋下向家里走去,活脱脱是采到了大金块的幸运的淘金者。深秋时,当苍耳变得稀疏并且落到地界上的时候,在菜园外面,快要到宽谷的地方又找到了另外一颗南瓜,但是这颗南瓜瓤子已经被到处钻来钻去的小鸡给叼空了。
从那个夏天起一直到现在,在这个遥远的村子里,南瓜便流行起来。因为它们大腹便便,奶奶也把它们叫做“不顾不管”的家伙。奶奶对这些讨人喜欢的黄腰身的圆家伙爱不释手,她还说,应当为市场上那位不熟悉的小贩祈祷,感谢他把这样稀罕的种子卖给了她。“让它生长吧!让它撒欢地长吧!”老奶奶把这种能长出大南瓜的种子分赠给乡亲们时这样高声说。
战争期间,南瓜粥着实地搭救了村里的乡亲们。曾经把这种粥当作甜食给孩子们吃,给自己的孩子和疏散来的孩子们吃。南瓜粥可以帮助病人复壮。直到现在,小男孩的劳动家庭还不时到市场上去买两只南瓜,为了调节一下饭桌上的花样,做上一锅加了牛奶、玉米和南瓜的粥,一面吃,一面回忆起奶奶。“她可是一位种菜的能手!”村里人都称她为“菜把式”。不时有人托她去栽种一些特别难弄的蔬菜。村里没有人能比得上老奶奶,她最懂得哪些菜能够在一起生长。
如果菜园仅仅是养育了小男孩,让他吃饱喝足,给了他力量和生活乐趣,给了他初步的劳动技能,因此菜园才令人难忘,那么小男孩当时就会怀着崇高而圣洁的感情记住它,他的心会像现在一样激烈地跳荡。而现在,在整个伟大的俄罗斯,只要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在积雪消融,大地袒露出胸膛之后,院子后面、村子四周、田边地头、郊外空地、山脚下、铁道旁、沼泽地和沙壤土里、江河湖泊四周便到处都有被剖开了的方块地。
现在,农忙开始时,已经不再举行祈祷仪式了,也不再从丰收女神得墨忒耳的圣像旁取圣水浇洒土地了,更不借助于在菜畦里偷偷放上一根小木棍来对黄瓜使用符咒了。现在的菜园本身已经变成了令人疲乏不堪的生活的附属物,特别是对于那些城里人。拿着铁锹、草耙,背着口袋,乘坐挤得满满的电气火车、公共汽车或者步行,城里人不得不去郊外耕种分给他们的那一小块土地。
但是,人们是不能丢掉土地的,土地有一种伟大的习惯力和吸引力。对土地怀有一种信念:要是忽然发生了什么灾难该怎么办呢?歉收?干旱?或者又发生了战争该怎么办呢?(但愿不要如此!)那时能够依靠谁?依靠什么呢?依靠土地。土地从来不出卖我们,从来不欺骗我们。它是我们的乳母,它宽恕一切,它也从来不记恶仇。
小男孩在挖掘菜园里的土地,使劲嗅着草茎淡雅的香味,烤马铃薯的味道和其他草的种种气息。他依稀看到了河岸边似乎是在飘摇的小屋、小屋后面的菜园,还有被严冬的酷寒和劲风摧残得枝条褴褛的野蒿草。澡塘后面的深谷下面的积雪仍然泛着淡灰色,草全都变成了 “无花果”,连瞎子也知道这是荨麻。菜园里身穿白衣服的老妇人、孩子、姑娘们散散落落,正在把去年的秸棵茬子搂到一起,把冬天的垃圾秽物扫到已经快填满的坑里去。他们唱起了歌,可歌声又戛然而止。他们朗声笑着,讲述着什么事情。春之大地散发出淡蓝色的雾霭,还不时有热气和绿颜色伴随着呛人的烟气升腾。
早在二月份就把菜子种到了小草房的箱子里。籽种还要先在旧的容器里浸湿,要把土豆先种在土地,让它们长出苗来再移栽;奶奶也还把蒜种分成一瓣瓣的,这样便于栽种。葱也要分出不同的等级——奶奶失明了,腿脚也不好使了,她用手摸着做事情。她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