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田园颂(第14/18页)

宽沟里面灌了浅浅的一层水,从山上不规则地流下的水流,旋转着泡沫,夹杂着垃圾。在嫩草丛生的地方许多拟鲤鱼产了卵,农夫和小伙子想要用一张小网捕鱼。小女孩不清楚他们的意图,哭了起来,不住地央求说:“好爸爸,别掉到水里去!亲爱的爸爸,千万别淹着!哎呀,我的好爸爸呀!……”

农夫和小伙子是不是捕到了拟鲤?他们是不是到了宽沟顶?还是弄乱了网,把渔网挂到水下的树干上撕破了,小男孩已经全然记不得了。但是他却铭记住了穿连衣裙的小女孩,她手里拿的是一束鸢尾花,这些花生长在宽沟那边,在蚂蚁窝旁边;他铭记住了小女孩涕泪涟涟,反复重复着一个词:“好爸爸”。村里的人们都不使用这个词儿,听起来不习惯,甚至有点儿可笑,但是这样的称呼包含着善意和亲昵。总之,这个小姑娘在小男孩的心目中占据了永恒的位置,而且整个一生都和他在一起,和那些触及他视力、听力的细节一起存留在他的记忆深处:大冰块上部肮脏不堪,往下滴着水珠,把一个个玻璃似的铅笔形状的水柱摔落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水流奔向河口,冲刷着疏松的深谷;手搭凉棚的放牧人也在观看打鱼人;山楂树在小女孩头顶上盛开着鲜花;黄蜂把她的头和小白花混同了起来,蜂刺一个劲地在小女孩毛茸茸的头发上绕来绕去,还有小男孩卡在喉咙里的呼喊:“当心叮着!”

小女孩是和父母一起来到这个村里的。她父亲承包了烧石灰的工作。他们的家就住在小男孩家隔壁。小女孩自然是要和一群小男孩在一起玩耍的。但她既没有洋娃娃,也没有其他玩具,只有一条洗过多次的蓝色连衣裙和褪了色的玫瑰色丝带,扎在蓬松不整的头发上。小女孩在河边捡了些小石子,向小石子吹吹气,用舌头舔了舔,然后展示给大家看:瞧,多么美丽!村里的男孩子们还不善于理解他们周围的美学范畴,更不必说石头子儿有什么美妙可言了。不是每天脚底下都踩着石子嘛!于是他们赶开了小女孩,把她叫做“小瘦丫头蛋子”。小女孩低垂着扎了蝴蝶结的头,自己一个人去了宽沟,采集了各种各样的花,编成了花环,把花环戴在自己的头上试来试去。人们知道,试戴花环的孩子不会活得很久。小女孩总是唱些悲伤的歌曲,本地人不会唱这样的歌。她的歌声动听极了。小女孩幽怨的歌声,小女孩的“不抵抗邪恶”,还有她的那些被认为是不祥的花环,那些却是像天使一样圣洁的花环,打动了村里人的铁石心肠。“看来这是个不幸的孩子!”村里的小姑娘们同情地说,像婆娘一样叹着气。她们接受了这个新来的小女孩玩两口子过家家的游戏了。

小男孩当然马上就想到了他肯定是给这位新来的小姑娘当“丈夫”了。她也是那样瘦削、病弱、不幸。小男孩表示反抗,坚决拒绝了“小瘦丫头”。小姑娘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了,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生活,因为没有“当家人”,世界上任何妇女都生活不下去。小男孩虽然固执,爱争辩,但是却很善于体恤人。他不会长久地折磨人。他叫了一声表示同意,便吩咐“女主人”赶快去干家务活,还告诉她不许和别人家的“男人”胡闹,不然就会给她好瞧的……说完他自己拿起镰刀——实际上那只是玻璃瓶子碎片——去“割草”了,并且垛了一个“柴火垛”。

女孩子们在废弃的房架子里玩过家家的游戏,俄罗斯的每个村庄里都有这样的房架,它们是被什么人遗弃不用的,好像是故意留着让孩子们捉迷藏或者做各种儿童游戏似的。女孩子等待“当家人”“下工”回来,她们用泥巴做了“油炸饼”和“奶渣饼”,用草做了“被褥”。小男孩的这位“家里人”幸福得发了疯,把各种各样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条,使得其他的女孩子们全都吃惊地大叫,并且开玩笑说,她的“那口子”可比不上她,说她的小男孩长得太干瘪,不水灵,“既不出毛,也不产奶”。“这有什么?这有什么?”她在为自己的“当家人”辩护:“但是他人特别老实,不胡闹……而且不喝得烂醉……”

为了她讲的这些疯话真该揍她一顿,但是,当小女孩真正在手中握住了权力之后,她就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性,小男孩被管束得既不能喘气也不能叫喊,就是再坚强一点儿的“当家人”也得告饶。她不让自己的“丈夫”干重活,强迫他休息,保养自己,她呢,瘦得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把骨头,身子轻飘飘的,却到处跑来跑去,又照料“牲口”,又看护“孩子”,“烧火做饭”,哼着歌儿,唱着小曲,高高兴兴,还时不时地开个玩笑。当别人家“妇女”的“小丈夫”们回家来的时候,小男孩生活中的这个“伴儿”便显得更胜别人一筹了。那些“小丈夫”根本迈不进门槛,东倒西歪,磕磕绊绊,他们粗声粗气地叫骂,非要把酒喝足喝够,死乞白赖地让亲吻他们,安慰他们,因为生活实在是太可恶了!

姑娘们拍手打掌地大喊大叫:“你可回来了,看不厌的美男子!”她们一起扑向自己的“美男子”们。“你这吸血鬼,又喝了些黄汤?!你这该死的!可把我给害苦了!你怎么不喝毒药呢?你吃的不是小菜而是锈钉子该有多好!”这时候,这些“小妈妈”们,狠狠地揍着“丈夫”们的后脖梗子,而“丈夫”们气急败坏地吼着:“我的枪在哪儿?我的老洋炮哪儿去了?我把你们全都打死!我的上帝啊!……”

“可是我的当家人不喝酒也不抽烟!那可是我的好保护人!”小男孩的这位“屋里人”手托着脸蛋儿,很同情她的女友们,她在夸奖自己的人呢。小男孩忍受不了她的这种善良,为自己这种类似残废人的地位感到屈辱,这种保护使他感到了束缚,受到禁锢,他不想服服帖帖地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于是,终于有一天小男孩大喊了一声:“烦死人了!干吗总是缠着我!”他绝望地跑到宽谷去了。

宽谷里的水还没有退去,土地仍旧冻着,没有融化。小男孩感冒发烧,又病倒了。

在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种水下生物,拖着很大的泡囊。这个泡囊以前曾经是籽,甚至是籽的外壳,它帮助水下生物脱离了籽的状态,从压力很大的水下深处奔向有空气的地方,奔向光明,奔向岸边水温比较暖的地方。但是不知为什么,泡囊并不脱离开这种水下生物,这种生物更像是蚊蚋幼虫,而不很像鱼类,它让泡囊泡在水里,自己也备受折磨,用两腮很窄的缝隙抽搐地呼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