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田园颂(第16/18页)
小径上的灯光没有了——邻居们把灯从正屋里拿到了靠近炉子的最里面的地方,他们会在那里久久地喝茶,在感到困倦去睡觉之前起码要喝光五茶炊水呢!
田埂上的野蒿颜色已经变深,长合了缝,有如一堵墙;冰草似乎是一条条雨丝细瘦而且衰败。小男孩正在复原,挺直了身子,只是膝盖仍在咯咯作响,穿着裤子的一双腿像是有无数根针尖在扎着。哈欠驱走了原先游动在脸上的笑意。追赶着金龟子的一只夜莺在小男孩头顶上飞过,盘旋了一会儿,如同一片影子落在了地界那边。栅栏外面的草场上,牛项铃响声四起,和这铃声遥相呼应的是山中的一只鸮鸟在从容不迫地鸣叫。小男孩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鸟,一听到它的号叫,他就吓得半死。在小男孩的梦境里这猫头鹰是一只长着鬼头牛角的大老鹰。洁净的雾霭在菜园上空浮荡,恰是一个个漩涡,真像是湖面上烟波浩渺。阵阵寒意从深谷里滚滚卷来,游动在田垄上、在黑暗中看去是白斑点点的向日葵上、在豌豆地上。料峭顺着宽谷降临到河边,凝聚在深沟下面,而深沟已经被灰沙燕掏出了一个个小洞。但是在菜畦里,白天浇灌过水的蔬菜里还积存着白天的温暖。凌晨时山里的鸮鸟不再打点报时,鹟鸟也不再鸣叫,冷气流从山里顺着树林袭来,这时节,田垄上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露水珠,菜园犹如在梦里 一样宁静,菜叶低垂着头,俯首向大地,在昏暗的沉寂中蕴含着湿气。菜园在等待温暖,等待太阳。
小男孩没有听到过植物生长的声音,而且没有人听到过;他也没有看到过任何一种植物是怎样生长的。“也不应当看到。”要知道小男孩自己也没有发现他是怎么样长高的。这就是说,秘密,不仅在创造生命的时候存在;在生命的运动和发展中也有秘密。
小男孩理解到了生活的范围,是用智慧理解的,不,甚至可以说不是用智慧,而是用自然赋予的灵感理解到了,生活的范围,那是一个封闭式的无限循环。虽然,他还什么都不懂得,也不会解释,但他总还能够感知到: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是平白无故生长的,一切都值得尊重,甚至是尊敬。就连小而又小的苍蝇也不例外,看,它们灰土土的身躯,架着两只翅膀,翅膀上有些略能看到的小斑点。就连这些小苍蝇也在地球上占据着自己的地位,有它们自己的秘密。
小男孩去澡塘洗澡,婶婶们很不髙兴,因为是硬让她们照顾这个小家伙。她们催促他,扯他的胳膊。在这个时候小男孩才发现了在蛹床上盘旋的苍蝇。小山谷把晚霞播撒进菜园,在落日余晖里,灰蒙蒙的一群小苍蝇聚集在一起,像是民间所说的粘在长长的擦鞋布上一样。小男孩伸了伸头,担心苍蝇会落到他的身上,会叮咬他,但苍蝇只是微微挪动了一下,退避到了一旁,重新粘到了有光线的地方,从那里反射出一个个小星星。
一群群小苍蝇与谁都不相干,它们全神贯注地跳着诚挚无限的爱情之舞,这舞蹈像是毫无意义的跌跌撞撞。这种短暂的足以致命的情欲已经使它们耗尽了精力,但它们仍然庆贺自己的节日,经历自然奖赏给它们的瞬间欢乐,在即将熄灭的光线下翩翩起舞,这爱的舞蹈就是生命的一刹那。小苍蝇像罂粟籽一样掉进草丛,一切就结束了。但是它们毕竟领略到了自己的幸福,它们并不贪求其他。在灿烂的光照下,对着灼热的太阳,小苍蝇已经目眩神迷默默死去。它们小得不能再小的心脏也许经受不住其他的更为巨大的幸福,也许会在小得不能再小的躯体里爆裂呢……
小宽谷里漆黑。潮湿使菜园的栅栏杆好似镀上了一层锡,它们一个个孤单地挺立在那里。围墙和山冈上的树木投射的影子泻洒在林中空地上。被群山挤成细条条的小河有节奏地喧嚣着,不,它不是喧嚣,而是在深沉地呼吸,能够听到它呼吸的声音。河水折射出变幻的光线,像明亮的镜子一样这光束直奔天空,而天空里繁星点点,夏日的星辰,那颜色好似没有成熟的西红柿,显得苍白无力。
而小苍蝇,却一个个地接连掉到了地上,落入白菜丛里。它们已经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对一切全然无所谓。有两三只碰到了小男孩的脖颈,钻进了粗麻布的硬衬衣里,贴在了汗涔涔的皮肤。视力敏锐的鹟鸟在白菜上寻找,啄起一个个小苍蝇,把它们一撮撮地送进小鹟鸟张大的嘴巴里。小鹟鸟加强了营养将会很快地成长,变得羽翼丰满起来。摆脱了蚜虫困扰的白菜忽然快速成长着,好比是一个五短身材的教士尽管矮小却穿起了一百层道衣。掉进河里的小苍蝇将为水下生物充饥,它们可能由于吃了这种食物而变成了鱼。就连死后的小苍蝇也在为更强大、更持久、更稳固的生命献身。这就是说小甲虫、瓢虫、蛾子、金龟子和由于潮湿而只能匍匐在芜菁甘蓝上的螽斯,它们都不是平白无故存在的,它们都在完成自己担负的使命,它们都在大地上做些事情,最主要的是,它们都生生息息,欢呼生活。
可是,苗圃里的莠草呢?这可恶的荨麻呢?还有偷吃鹟鸟蛋的喜鹊,爱咬人的盲蝽和牛虻又怎么样呢?小孩子们有时候用牛虻做游戏,它们给牛虻臀部插上稻草,让牛虻带着这样的标志在空中飞来飞去。还有,躲在醋栗丛中发出咝咝叫声的蛇呢?还有蚊蚋?还有林中的蜱螨呢?这些吸血的败类,这些迫害和吞食一切有理智的和有益的东西的下流动物,难道它们也在胜利和欢呼吗?唉,我的天,真奇怪!而且没有人可以去问个明白……奶奶待在家里,爷爷已准备去洗澡,婶婶们还没有洗浴完毕,叔叔们把马群赶到草场放牧去了,大地呢?大地在沉默。能够去问谁呢?
自己去考虑,自己去寻求答案吧!既然你给自己提出了这样问题。可现在太疲倦了。想去睡觉,什么也不想考虑了……
所有这些提问、这些疑团都甩到一边去吧!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吧!长大以后一切都会得到回答,什么问题都能够解决。现在突然涌来的睡意使小男孩浑身酥软,他向栅栏门走去,心中饱含着恬静,他一面抵抗瞌睡,一面不连贯地低声重复着:“瞌睡虫,远点走,快到沼泽地里去!”
小男孩摸索着找到了拴栅栏门的绳子,把绳子从木销上解了下来,他又一次把脸转向了生意盎然的菜园。菜园外面的草场上地叫个不停,正在举行友好的“音乐会”——螽斯的鸣叫连成一片,这声音同夜的声音结合在一起,同大地的静谧融为一体。这声音甚至使夜色更加浓郁了。把白菜穿成不少洞的那只螽斯已经觉得身子暖和些了,情绪更加激越了,它似乎在补偿自己的疏漏,起劲地在菜园里嘶鸣,那声音直冲云霄。这眼球突出的鼓噪鬼叫到陶醉之处竟然眯缝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