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田园颂(第15/18页)
这些小小的水下生物连成一片,已经不再是盲目地游动了。它们因预感到有危险临近而四处躲避。它们学会了自己采食。这些水下小生物团结一致地行动,也许是为了寻求折磨,它们像箭一样向上飞腾,扯住小鱼的泡囊。耗尽了精力的水下小生物,侧身躺在水底,水流冲过,它们像银币一样翻转。这时候小男孩才忽然有所彻悟原来,生活从痛苦开始,并且以痛苦结束。但是在两种痛苦之间应当有某种东西,这些东西能够使不明事理的小鱼儿也不知疲倦地反抗带给它们无限烦恼的安谧。
小男孩在反抗死亡,他被拴在一个泡囊上,被高挂在无底深渊上面的天空里,相距弥漫着轻柔的长眠只有一步之遥。他抵御死神,试图打破闷人的泡囊,不再被它粘住,而是尽快回到自己家的屋檐下,就算这个家是那样的不让人安生,难以忍受,缺少情义,闲散懒惰,争吵不休,尽管如此家里的生活仍然是毫无羁绊而且具有无比的诱惑力。
泡囊很薄,并不结实,但是小男孩剩下的气力也太小了,他没有能够扯破这个泡囊。泡囊把小男孩吸进令人窒息的黏液当中,把小男孩生命中最有用、最有趣的一切全都吮吸干净,用淡而无味的空泛包围着小男孩。这空泛哑然无声,不见天日,平淡,没有任何特色。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觉得是有什么东西在穿过浑浊的沉淀物。此时好像有一只小燕子在小男孩头顶上盘旋起来。“唱起歌来像纤夫。哭起来像士兵……”还是那个老曲调。沉郁而单调的声音通过泡囊的薄膜传送过来,传到了小男孩的耳鼓里。他猜到了,这是他自己的呻吟。他呻吟着、祈求着、渴望在游荡的热雾中能够出现一些足以把他从窒息人的泡囊里解脱出来的力量,哪怕就只有一口清新爽朗的空气吹拂过来,哪怕就只是一张什么人的脸颊出现在他眼前!
他,终于呼唤到了。
柔软的头发上扎着蝴蝶结的“妻子”来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忏悔的微笑欢迎他,这莞尔一笑呼唤他摆脱使人烦闷的孤独和衰弱的身体形成的顺从。
“握住!握住我的手!”这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小女孩摆了摆头,于是小男孩的眼前又扬起了一团团蒲公英绒毛。小女孩活脱脱如一个女医士,信心十足地握住了小男孩无力的手指,不知为什么目光非常锐利、非常威严,同时又非常亲昵地望着他。只有在这时,小男孩才忽然懂得了:妇女是世界上最有能力的人,比医生们的能耐要大得多。医生们照着书本学习几个冬春,而妇女们几千年来就创造生命,用善良的心肠来医好人们的病痛。虽然这位小姑娘年龄还很小,其貌不扬,但是她已经会照料病人、帮助病人了。她让小男孩的手贴在她冰冷的突起的额头,她由于心中充满怜悯而抽搐战栗,她悄声说:“叫我一声‘瘦女孩’,好吗?”
除了母亲外,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出这样前所未有无私的建议。谁也不会这样做!小男孩早年丧母,他甚至记不起母亲的容颜。现在,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能够如同母亲一样自我牺牲的女人。尽管现在小男孩疾病缠身,衰弱不堪,他还是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男子汉,他没有享用女性给予他如这片刻的眷爱,没有享用这感人肺腑的高尚。女性的丰功伟绩在于建树神圣,小男孩为此受到了鼓舞,他怀着受难者的情感拒绝了小女孩的奉献。小女孩也为男性的这种骑士风度所振奋,一种可以把女人的心灵融化干净的感情,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感情使她心潮难平,于是她使劲地、忘情地让小男孩皮包骨头的瘦手叩打她狭窄的胸膛,急切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叨念着,生怕被人打断:“瘦女孩,瘦女孩……”
小男孩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泡囊被冲破了。他把手掌贴到眼睛上,为的是不让小女孩看到他的软弱。而小女孩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她强忍住使她浑身感到灼痛的女人的眼泪,平平常常地,同时又以一种难以察觉的怜惜,一种只有成年人才会有的怜爱之情,控制住了自己,一本正经地像是保护人一样对小男孩说:“算了,别这样?这是干什么?上帝保佑,会好的!”
小男孩的病慢慢好了起来,后来婶婶们、奶奶还有邻居家的妇女们坚持说,这是由于喝了圣水,由于奶奶日夜祷告和饮用了具有复壮作用的浸剂。但是,只有小男孩一个人真正知道,他是怎么样战胜了疾病的。病是痊愈了,可是从此后他却开始躲着这个小女孩了。小女孩也觉察到了他们之间有了什么突发的秘密,而这种秘密剥夺了他们的自由。小女孩耐心地等待着,希望小男孩能够像男子汉那样,首先走到她的跟前,主动对她说:“来,让我们再在一起玩吧!”等呀等,等待了很久很久。等得她的身材比小男孩都高了,等得她开始回避男孩子们了。她现在已经不再在废弃的房架子里玩“过家家”游戏了。她现在只和女伴们一起去林子里玩,而且不再光着身子游泳了。
这段时间里,石灰工在岸边挖好了炉灶,烧好了石灰,熄了火,然后大手大脚地、痛痛快快地玩闹了一阵,搅得全村都不得安宁。他把领到的工资喝光后,就把一家人装进小船里,悄然离去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小男孩生就怀有一种信念:周围的一切全都稳如磐石,常在常存。不论什么人都不会离开这里的生活圈子走开。现在这个信念破灭了!他的心灵受到了震荡,以至于一连几天没有离开河岸,他眺望着空寥的河面,哀叹着:“小女孩漂走了!……小女孩漂走了!……”
许多年来,他心头总积郁着一种不安和怅惘,他一直等待着小女孩,希望忽然有朝一日她会来到他面前。她会穿起另外一件连衣裙,容貌焕然一新,但是她终究到来了。长久的分离和痛苦的等待折磨得他疲惫不堪,他幸福地长吁了一口气,伏到她的跟前说:“我的小女孩!”
但是童年时医治好了他的疾病的小姑娘永远留在了他的心中,其形象鲜明无比,熠熠生辉。时至今日,伫立在他眼前的仍是那个小女孩,身上穿的还是那件蓝色连衣裙,手里捧的仍是一束鲜花,那是一束野鸢尾花。
周围的一切依然如故。一如往昔,只不过是辽阔的远方更加明亮、色彩更加鲜艳、阳光更加娆媚。肮脏的冰块碎裂成了一块块小的宝石;躁动不安的宽沟呈现出蔚蓝色;驴蹄草的黄颜色为宽沟的四面镶上了金边;家雀幻化成了快乐的翠鸟,在红柳柔弱的枝头安了家;山楂树枝梢舒展,香气宜人,已经不再是山楂树而是变成了一种舶来的植物了;曾经因为寒冷而大喊大叫的醉酒的庄稼汉和少年、咀嚼着牧草把口涎流到地上的母牛、身穿白桦树皮靴的放牧人,以及谷顶上的粪堆,一切一切都已成陈迹,不知去向了。小姑娘不会再是“瘦女孩” 了,不会再是灰牙齿的姑娘了,她也不再长着一双婴儿的眼睛,那是双多少有些野性的眼睛,向外鼓出来的眼睛。她变得挺秀多了。眸子是蔚蓝色的,头上扎的发带是野蔷薇色的,粉红粉红的。连衣裙洁白如雪,是全新的,衣襟一直拖到草地上。那时,在宽谷那边他们第一次偶然邂逅时,小姑娘并没有哭泣,她在笑,笑声清脆,有如小铃铛。太阳在她的头顶上和煦地照耀着,天空高远辽阔,深不可测,清澈洁净,一尘不染。天,全然是蔚蓝色的,恰似她的一双明眸。这一点,小男孩记得非常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