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7/28页)

“你打着什么主意呢,女王?”巴狄亚问,像惯常一样抚捋他的短髭。“我们不能要求他与一名奴隶对决,如果这是你的意思的话。”

“不,是个女人。”我说。

狐愣住了。我从未告诉他自己学剑的事,部分原因是我不忍在他面前提起巴狄亚,一听他谑称巴狄亚愚夫或蛮汉,我就怒火中烧(反过来,巴狄亚笑狐“希腊仔”和“嚼舌根”,我听了却没有相同的反应)。

“女人?”狐说,“是我疯了,还是你?”

这时,巴狄亚的脸上绽开令人宽心的笑容。但是,他摇摇头。

“下棋下了这么多年,我还从不敢把女王当作马前卒哩。”

“这又怎么说呢?巴狄亚,”我说,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方才你说我的剑术比俄衮的高明,难道只是阿谀吗?”

“并非这样。如果只是打赌的话,我会下注在你身上。但是,这种事,除了技巧外,还有勇气的成分在。”

“勇气也是决定因素,你说的。”

“关于这点,我倒不替你担心。”

“我不知道你们俩人在讨论些什么,”狐说。

“女王要亲自出马为楚聂对决,狐,”巴狄亚说,“这点,她倒是办得到。我们两人曾经交锋不下百次。从来没有一个人——男人或女人——像她这样天赋异禀。噢,姑娘,姑娘,老天爷没把你生成男儿,真太可惜了。”(他说得那么诚恳,在我听来,却像有人在你的热肉汤中浇入一加仑冷水,而且自以为你喜欢这样。)

“作怪啊!违背一切习俗——还有自然——和中庸之道。”狐说。在这类事上,他是十足的希腊人;到现在,他还觉得葛罗的女人出门不戴面纱是野蛮、鄙陋的风尚。有过几次,在轻松谈笑的时刻,我曾经告诉他,自己不应称他公公,倒应叫他婆婆。这也是我没将学剑的事告诉他的另一个原因。

“自然在造我的时候不小心失了手,”我说,“我既然生来像男人一样粗犷,为何不能像男人一样上阵?”

“你这女娃儿,”狐说,“不为什么,只为了可怜我吧,且把这念头抛诸脑后。派一名勇士对决的策略已经够好了,你那傻念头又能让这策略生色多少?”

“让它变成上上之策,”我说,“你以为我天真得幻想自己已坐稳父王的宝座?亚珑支持我,巴狄亚也支持我。但那些王公贵族和老百姓呢?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对我也一无所知。假如父王的后妃没有早逝的话,也许我还有机会认识那些王侯的太太和女儿。父王从不让我们与她们来往,更别说那些王侯了。我什么朋友也没有。这场对决岂不是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的绝好机会?如果这个将统治他们的女人为葛罗的安危亲自披挂上阵又克敌制胜,岂不让他们更能接受她些?”

“至于这点吗?”巴狄亚说,“那真是无与伦比了。未来的一个年头里,他们一定整天把你挂在嘴上、捧在心头、称赞不已。”

“孩子啊孩子,”狐说,泪水盈眶,“问题在于你这条命。你的命,知道吗?先是失去了家和自由,接着是赛姬,现在又轮到你。你难道忍心让我这棵老树片叶不留吗?”

我很能体会他的心境,因为他现在五内俱焚地哀求我,就像当日我哀求赛姬一样。掩翳在面纱之下我的盈眶的泪水,与其说是怜悯他,不如说是可怜自己。我没有让它落下来。

“我的心意已决,”我说,“你们也绝对想不出一个能让葛罗脱困的更好办法。巴狄亚,你知道俄衮驻扎在哪里吗?”

“在赤渡,哨兵这么说。”

“那么,马上派一名传令兵去,就在舍尼特河和葛罗城之间的平野上对决。时间是现在算起第三天。条件如下:如果我输了,葛罗交出楚聂,不再追究俄衮非法犯境的事。如果他输了,楚聂便是自由人,有权在安全的护卫下越过边界回到他在伐斯境内的根据地,或者任何他选择前往的地方。无论如何,两天之内,所有的外夷必须撤离葛罗。”

他们两人互看一眼,没说什么。

“我要就寝去了,”我说,“巴狄亚,劳你费神派个人去,然后,你也该休息了。二位晚安。”

我从巴狄亚的表情得知他会听命,虽然他无法叫自己赞同。我立刻转身回房。

一个人在房里,四下沉寂,那种感觉就好像刮大风的日子不经意间地走进一道墙堵的背风处,因此有喘息和调理心绪的机会。自从几小时以前亚珑告知我们父王行将崩逝之后,似乎便有另一个女人在我里面替我处事、说话。就称她女王吧;但是,奥璐儿是不同的;此刻,我又恢复奥璐儿的本来面目了(不知是否所有的君王都这样觉得?)。我回顾女王所做的事,颇感惊讶。这个女王真以为自己能杀死俄衮吗?此刻,在我——奥璐儿看来,则是不可能的。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有否足够的本领与他对决。我从未使过真正的利剑,在有过的模拟对决中,那使我全力以赴的无非是希望取悦教练(对我而言,并不意味这就是一件小事)。如果当天号角吹响,剑也出鞘,我却临阵胆怯,那该怎么办?我岂不沦为全世界的笑柄;我可以想象狐,还有巴狄亚,羞愧难当的脸色。他们会说:“相形之下,她的妹妹多勇敢啊,那么从容地舍身被献为祭。想不到娇弱、温柔的她反而勇敢!”这样一来,她便各方面都凌驾在我之上:勇气、姿色和那双特别蒙神垂爱能够洞见幽微事物的眼,甚至还有腕力(彼此推拉之际,她那强劲的一握,我到现在仍记忆犹新)。“不容她这样,”我打从心里说,“赛姬?她一辈子都未拿过剑,也未像男人一样在栋梁室工作,从不了解(也几乎没听过)各样行政事务……她过的是十足女性的、孩童的生活……”

突然间,我扪心自问: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是不是又病了?”因为与我神魂颠倒时相类似的梦魇又开始作祟了,也就是残酷的众神在我心中放进一道可怕的,叫人发狂的非非异想:我的仇敌不是别人,正是赛姬。赛姬,她会是我的仇敌?——赛姬,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宝贝,被我错待而毁掉的人,为了她,我即使被天诛地灭也是活该。想到这里,我对自己向俄衮王子提出挑战的这件事突然有了不同的领悟。当然,我会死在他的剑下。他正是替神司刑的人。这是我在人世中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比我向来企求的噩运好太多。我的一生其实是一片荒漠,谁敢奢望它早早结束?自从在山中听见神谴之后,我每日所想的,不正与这下场互相吻合吗?我的一生就像一片荒漠,在过去的几小时,我怎会把这抛诸脑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