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9/28页)

“你以为我会怜悯他?”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怜悯。但当我第一次杀人时,叫我持着剑戮进那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真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

“你到底还是做了?”

“是的,对方笨手笨脚的。假如他身手矫捷的话,那……?你瞧,这就是危险所在。在那关键的时刻,稍一迟疑——即使只是五分之一瞬间,你就坐失良机,也许这就是你唯一的机会,因此你就输了,把命给赔上了。”

“我不认为自己的手会迟疑,巴狄亚。”我说,一面心中兀自掂量。我想象好转过来的父王又在暴怒中凌虐我;笃定地,我确信自己会出手击毙他,绝不迟疑。当初在山中自残时,我的手何曾畏缩过?

“但愿如此,”巴狄亚说,“不过,你要预先练习一下。每位新手我都要求他做这件事。”

“练习?”

“是的,你知道,今天早上他们要宰一头猪。你就充当屠夫吧,女王。”

须臾间,我明白自己若畏缩不做这件事,我里面的女王和奥璐儿便会强弱易势。

“随时待命。”我说。杀猪宰牛的事,我了若指掌,因为自童年以来,我们已看过无数次的杀牲。蕾迪芙每次看,每次叫;我看得没她那么多次,从来没叫过。所以,这回,我接受要求,宰了一头猪(葛罗人杀猪不需先献祭,因为安姬讨厌猪;有一则神话解释为什么)。我发誓决斗之后,若活着回来,必要和巴狄亚、狐和楚聂大快朵颐一番,共享它最美味的部位。脱掉屠夫的围兜,洗净血渍后,我回到栋梁室;因为我想起一件必须做的事,既然我或许只能再活两天。狐已在那里;我叫来巴狄亚和亚珑作证,宣告狐重获自由。

紧接着,我却掉进沮丧中。我无法了解自己怎会盲目到未能预知这样做的后果。我唯一想到的是保护他,使他免于被人嘲弄、漠视或者被蕾迪芙卖走,万一我死掉的话。但是,眼前,当在旁两人一向他道贺,亲吻他的脸颊,我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怎么说的?“我们失去一位参谋同僚——你的离去会让葛罗许多人难过——别在冬天启程——”

“公公!”我哭了起来,哪还有女王的样子?全然是奥璐儿,甚至全然是个小女孩。“你要离开我了?要走了?这是不是他们的意思?”

狐昂脸看我,无限懊恼的样子,五官都扭曲了。“自由了?”他口中喃喃,“你是说,我可以……那么,即使死在路上也无妨。不会的,一旦我能下到海滨。那里有鲔鱼和橄榄。不,橄榄成熟的季节还没到哩。可是,那海港的味道,还有徘徊在市集上一面散步、一面聊天,认认真真地聊天。你们不会了解的,这纯粹是一种痴,一种你们无法体会的痴。我应该谢谢你,孩子。但是,你若曾爱过我,此刻,请别对我说什么。明天吧。现在,容我告退。”他挽起自己的外袍往头一罩,摸摸索索出了栋梁室。

从清早醒来之后,做女王这码事便一直鼓舞着我,使我忙东忙西,这会儿却又让我十足泄气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一切准备决斗,只是要挨过这天剩下的时间,以及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除此种种,又添新愁——如果我有幸活下去,往后的日子将没有狐伴随。

我出宫到花园去。避过梨树林后的草坪,那是狐、赛姬和我欢度美好时光的地方。我黯然踅往花园的另一个角落,苹果园的西边,直到寒气逼我回宫。这是一个霜寒刺骨的阴天,乌云密布,不见天日。此刻忆及当时的心绪,一面羞愧,一面后怕。无知的我不能了解师父心中那股归乡的欲望有多强烈。我一辈子只住过一个地方;葛罗的一切,对我而言,是那么陈腐、平常、不足为奇,甚至充满恐怖、悲伤和羞辱的回忆。故乡以什么样的面貌呈现在流亡者的心中,我毫无概念。想到狐竟然有心离开我,顿觉苦恼万分。他一直是我生命的支柱,(我以为)这就像日出和大地一样的不容置疑,一样的牢靠,因此也就叫人不懂得表示感激。真是笨啊,我向来以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恰如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傻呵!”我告诉自己,“你难道不知道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把你放在心上吗?对巴狄亚来说,你算什么呢?也许和父王差不多。他心中惦记的是家里的太太和她那群淘气的小孩。若是在乎你,他绝不肯让你出马对决的。对狐而言,你又算什么呢?他一直对希腊恋恋不忘,你也许只是他被俘期间的慰藉吧。人家说坐牢的人总会逗只老鼠玩。他甚至还会对这只老鼠产生感情哩——可以这么说。然而,狱门一开,镣铐一解除,这时,他心中哪里还有这只老鼠?但是,彼此的感情既然这样深厚,他怎么忍心离开我?”我仿佛又看见赛姬坐在他的膝盖上;“真是美过阿芙洛狄忒啊,”他这么说,“是的,他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赛姬一人身上,”我的心说,“假如她还在,他会留下来。他爱的是赛姬,从来不爱我。”当我这样说时,我明知这不是真的,但是,我不愿,或者无法,把这个想法挥开。

就寝前,狐来找我了。他脸色灰黑,神态肃静。若非他脚不跛,否则,你会以为他才被拷打过。“祝我好运吧,孩子,”他说,“我刚打了一场胜仗。凡对伙伴们最有利的,便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我只不过是整个身子的肢体之一,必须尽自己所被设定的本分。我会留下来的,而且——”

“噢,公公,”我说,忍不住哭了。

“安静,安静,”他说,拥着我,“我回希腊又能做什么呢?我的父亲去世了。我的儿子们,无疑地,早把我忘了。我唯一的女儿……我只会给人添麻烦吧?——像诗人说的,误闯入白画里的梦。无论如何,这是一趟漫长的旅途,而且危险重重。我也许永远到不了海滨。”

他继续讲下去,轻描淡写地,好似害怕我会劝止他。而我呢?脸埋在他的怀里,只觉欣喜万分。

那天,我去探望父王许多次,没见他有任何变化。

那晚,我睡得很不安稳。我不是怕决斗,而是众神近来降在我身上的多重变化使我焦虑难安,单单老祭司的去世原就够我思索一星期了。曾几何时,我盼望他死(假如当时他死了,赛姬或许能幸免于难),但从来不真地希望他死,就像不希冀一早起来阴山已经消失了似的。狐的获释,虽然是我自己作主的,感觉却像另一件不可能的事。仿佛父王的病把什么支柱挪开了,以致整个世界——整个我所认识的世界——刹时分崩离析。我进入了另一个崭新的陌生的地域。崭新、陌生得使我无法再感受自己那巨大的哀愁。这使我惊恐莫名。有一部分的我慌忙抓回那哀愁,它说:“奥璐儿没命了,如果她不再爱赛姬的话。”但另一部分说:“让奥璐儿死掉算了,像她这样子,永远做不了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