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8/28页)

是女王的职责使然吧!那么多需要做决定的事一时之间争先恐后临到你,不给你一点喘息的机会,而每件事又都牵一发而动全身,棋局似的危机四伏、瞬息万变,你必须当机立断,纵横捭阖。我下定决心在仅存的两天中竭尽所能,做个最出色的女王;万一没有死在俄衮剑下,便在神容许的岁月里继续尽忠职守。我的动力来源不是自傲——耀眼的美名——或者,只那么一点点。我之矢志于做个出色的女王,其实有如落魄的男人沉缅于酒坛子,失意的女人浪荡情场,倘若她凑巧姿色姣好。做女王是一种精艺,让人没有时间发愁。如果奥璐儿能够完全消失在女王的角色中,她差不多就能瞒过众神的眼目了。

亚珑不是说过父王已经濒临死亡吗?不,不全然这样。我起身到他的寝室去,没带蜡烛,是沿着墙摸黑去的,因为若被人看见,我会不好意思。寝宫内灯火还亮着,他们留下葩妲陪伴父王。她坐在他专用的椅子上挨着火炉睡觉,发出烂醉的老妇人惯有的鼾声。我走到床旁。父王看起来非常清醒,哼哼作声,想要说话的样子,谁知道呢?但是,他的眼神——当他看见我的时候,真是充满惊恐,绝对错不了。他难道认得我,并且以为我是来弑杀他的?他会——会以为我是从阴间回来的赛姬,要带他到那里去?

有人(也许是神)会这样说:假如我真的杀掉他,不见得更忤逆不孝,因为当他惊恐地看着我时,我也惊恐地看着他,我所怕的是他没死,又活过来。

神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呢?我获得解脱的时刻眼看就到了。叫一个囚犯耐心忍受牢狱之苦,他或许终究办得到;然而,倘若他几乎逃狱成功,眼见就能呼吸到第一口盼望已久的自由空气……偏偏再被抓回去,重听镣铐的铛,重闻枯草的溷臭?

我再次定睛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张惊恐、痴呆、近乎禽兽的脸。有一道令人宽慰的思想光焰掠过我心头:“即使他活过来,也将是神志丧失的木头人。”

我回房去,随即酣然入睡。

第十八章

第二天我一起床便立刻到寝宫去探望父王;没有一个爱人或医生像我这样关注病人呼吸和脉搏的微妙变化。我还在他床旁的时候(我看不出他有任何改变),蕾迪芙来了,神色慌张,一脸哭相。“噢,奥璐儿,”她说,“父王要死了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那位陌生的年轻人是谁?他们说他英姿风发,雄武像狮子。他可是一位王子?姐姐哟,父王死了后,什么事会临到我们?”

“我将继位为女王,蕾迪芙。至于你的待遇吗?全看你的行为了。”

几乎没等我开口说话,她就忙着奉承起我来,亲我的手,祝我快乐,说她向来比世上任何人都爱我。她的举动令我恶心,宫里那么多奴仆,没有一个会这样粘搭搭地巴结我。甚至我震怒得令他们恐惧战栗时,也不要哼唉讨饶;卑颜屈膝的乞丐相最难赢得我的怜悯。

“别装疯卖傻了,蕾迪芙。”我说,一手把她甩开。“我不会杀你的。不过,没有我的许可,你若敢出宫门一步,小心我叫人鞭打你。现在,你可以走了。”

走到门口,她转过身来说:“但是,你会为我安排亲事的,对不对,女王?”

“放心,说不定替你找两个丈夫,”我说,“有成打的王子挂在我的衣橱里呢!你且滚吧!”

然后,狐进来了,看了父王一眼,喃喃地说:“他可能还会再拖几天,”接着又说,“孩子,昨晚,我的风度欠佳。我认为你亲自出马与俄衮对决并非明智之举;此外,最重要的是,不成体统。不过,我不该老泪纵横地哀求你,试图诉诸于你对我的爱逼你改变主意。爱是不应这样被利用的。”

他没有再讲下去,因为这时巴狄亚刚好进门来。“我们派去的特使已经从俄衮那里回来了,女王,”巴狄亚说,“他在比十里还近得多的地方碰见俄衮(这家伙未免太鲁莽了,真是该诅咒的)。”

我们走进栋梁室(父王的眼睛一直惊恐地尾随我),召见俄衮派来的特使。他身材魁梧,炫装如孔雀。他捎来的信息,剥掉许多夸饰的辞藻之后,意思是,他的主人接受对决的挑战。不过,他说,他的剑不沾女人的血,所以,他会随身带一条绳子,以便击败我之后,用来绞杀我。

“这样武器,我可不懂得用,”我说,“所以,公平起见,你们主人本不应带着它。不过,看在他比我年长的份上(他的第一场决斗,我想,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可以在这点上让步,算是敬老尊贤。”

“这个嘛,我不便对王子直说,女王。”特使答道。

想想,我已说中要害了(我知道即使俄衮听不出我话中的挖苦,别人大概也听得出),我们便依次讨论对决的种种细节,让双方都能接受。幸好,到特使离开,不过一个小时。在整个协商的过程中,我可以看得出来,狐非常痛苦,因为每立一道决议,这件事便愈显得真实、愈不可挽回。这时的我几乎完全是个女王,虽然偶尔奥璐儿会在女王的耳里嘟哝几句浇冷水。

事情办妥后,亚珑来了。他没开口,我们便知道老祭司过世了,并且亚珑已接续他为大祭司。他穿戴上兽皮和水囊,胸前挂着鸟形面具。乍看他这一身装扮,我吓了一跳,好像做了一场恶梦,醒来时忘了,到了中午却突然记起来。不过,再看一眼让我松了一口气。他永远不可能像老祭司那样令我毛骨悚然。他不过是亚珑,昨天我才跟他达成一项很划算的交易;而且他进来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安姬也跟着进来。这在我心里唤起一些从来没有的感觉。

但是,我没有时间仔细咀嚼。亚珑和狐走进寝宫,一会儿便讨论起父王的病情(这两个人似乎彼此很投机),巴狄亚示意我离开栋梁室。我们从东边的小门出去到赛姬诞生那天早上狐带我去的地方。我们边走边谈,在一畦一畦的药草间来回踱步。

“这是你的第一次决斗。”他说。

“你怀疑我没有勇气?”

“我不怀疑你有赴死的勇气,女王。但是,你从未杀过人,而这又是一件血淋淋的与杀人有关的事。”

“这又如何?”

“这就够了。女人和男孩,谈起杀人,好像这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不过,请相信我,这是件很难下手的事,我指的是,第一次。人里面有种东西让人抗拒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