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29/35页)

斯波要这样做未必完全是对美佐子泄愤,但趁美佐子离家去须磨的时候,他往往“去神户买点东西”,一身轻便的运动服出门,傍晚在元町的商店里买一些东西提回家。这种玩法取自贝原益轩的《养生训》的教导,但出于与这教导相反的个人情趣,他从经验的积累中发现—选择下午一两点太阳高挂的时候去,回家的路上看看蓝色的天空,会使余味清爽,始终保持散步一样轻松自在的心情。唯一觉得麻烦的是这个女人用的香水气味太浓,沁入皮肤里难以消除,不仅西服上余香熏染,坐在车里,整个车厢都飘溢馨香;回到家里,满屋子淡香浮动。不管美佐子是否隐隐约约觉察到他的隐秘,即使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他认为让妻子闻到别的女人的味道也是对她缺乏礼貌的表现。说老实话,他对美佐子所说的“去须磨”时常表示怀疑,她真的是去须磨吗?会不会已经在附近什么地方找到合适的地点了?虽有这个好奇心,但他并不想非搞清楚不可,尽量不闻不问。同样,对自己何时去何处也不必一一计较,弄得马虎一点。后来,每次在她的房间里穿衣服之前,都叫仆人烧洗澡水。可是香粉就像固发油似的黏糊糊沾在身上,不使劲搓根本洗不掉。他时常觉得这个女人全身娇嫩细腻的皮肤如同一件肉衬衫贴在自己身上,把它一点不剩地搓洗下来还真有点舍不得,尽管一再自我告诫,但还是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Prosit! A votre santé(干杯!为了您的健康)。”

她用两种语言道过祝福,把荡漾着淡淡玛瑙色波光的酒杯端到唇边。她就是这样,总借口家里没有好香槟酒,自己悄悄购买不少苦味莫诺波勒酒囤积起来,再以高出原价三成的价格卖出去。

“上次说的事,你考虑过没有?”

“不,还没有……”

“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所以……我刚才说还没有考虑。”

“哼,真烦人!什么时候都是还没有还没有……上次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卖给你只要一千日元就行了。”

“这我知道。”

“那你总得买点啊。你不是说一千日元可以考虑吗?”

“这个话我说过吗?不记得了。”

“嘿,说话不算话,所以我特讨厌日本人。”

“哎哟,日本人真对不起您。不过,上次带你去日光玩的那个美国阔佬买了吗?”

“现在不是和你谈这事。你这个人比我想象的吝啬多了!对那些艺伎小姐掏多少钱都满不在乎。”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以为我是个大财主,那就错了。一千日元对我来说是一笔大钱。”

她在卧室里向男人要钱总是采取这种手段。起初她说欠布朗特夫人两千日元,让斯波要垫款还债,她好买一所房子;最近改变花样,说只要先给一千日元,剩下的可以写赊账字据。

“你不是喜欢我吗?”

“嗯……”

“别这么无精打采的。请你好好听着:你真的爱我吗?”

“真的爱你。”

“既然真的爱我,掏一千日元总可以吧。不然我就不会特别青睐你了……怎么样?出,还是不出?”

“出、出、出,这总行了吧?别生这么大的气好不好……”

“什么时候出?”

“下一次带来。”

“下一次一定能带来吗?不是撒谎吧?”

“我可是个日本人。”

“哼,混账!下一次要是不带钱来,我们就绝交!我不就是不愿意干这种卑贱下流的买卖才求你的吗?啊、啊……我为什么这么悲惨啊?!”

接着,她用和话剧演员一模一样的声调,转动着那一双哀怨忧愁、泪水汪汪会说话的眼睛,诉说自己如何无法忍受这种买卖的痛苦,诉说渴望女儿早日脱离苦海获得人生自由的母亲的悲切,怨天怨地,诅咒社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她来日本之前当过演员,说自己要是登台跳舞,高超的演技不亚于帕夫洛娃。总之,自己的才华气质绝不适合干现在这种买卖,完全是屈才,明珠暗投。要是去巴黎、洛杉矶,肯定可以自立门户,获得成功。即使在商界工作,凭着自己的语言天分,担任老板的秘书,或者当个打字员什么的毫无问题。所以要斯波要拉她一把,介绍她进入日活电影制片厂或外国在日本的商行工作,这样以后每个月只要补助她一百或者一百五十日元就够了。

“现在你来一次不是也得花五六十日元吗?你想一想,那样你该多么合算啊。”

“可是,我听说娶一个洋女人做老婆一个月要花一千日元。像你这样奢侈的女人,五六十日元够吗?”

“够,我一定够。我到公司工作,自己一个月能挣一百五十日元,加上你的补贴,这样就是二百五十日元。你瞧着吧,我一定会把生活安排得很好的—到那个时候,我也不会乱花钱,也不做衣服,现在是干这个买卖,没有法子。你把我看成奢侈的女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敢说,我要是有个家庭,没有哪一个女人会比我更规矩严谨、更勤俭持家。”

“可是,我替你垫付了借款,要是你忽然间逃到西伯利亚去,那不就鸡飞蛋打了。”

女人显露出吃惊失望的表情,委屈地在床上捶胸顿足。斯波要虽然开玩笑把她的话题岔开去,其实一时也动过好奇心。反正他觉得把这个女人包下来,大概时间也长不了。最终的结果恐怕是她真的逃到哈尔滨一带去,这对自己来说,也许倒是解除了包袱。其实他觉得置房蓄妾那一套实在太烦琐,自己也懒得去办。女人说租借日本式的普通房子就可以,但家具必须是西式的。可是斯波要一想到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人走进门窗都关不严实的吱嘎吱嘎直响的小屋子,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地踩着塌陷鼓起的榻榻米,身穿浴衣心平气和地待在狭小的空间里—哪怕她是表面装模作样,完全变成一个认真规矩的女人,还格外善于持家过日子—就觉得泄气败兴。可是女人在枕边一再唠叨,斯波要哼哼哈哈敷衍应付,不知不觉却当起真来,虽然也可能推三阻四地拖延下去,但她的哀求简直就是做戏,喜怒哀乐、焦躁不安,越是如此越显得滑稽可笑。她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拉下百叶窗,初夏的灿烂阳光从缝隙照射进来,如同透过色玻璃一样发红,在物体的边缘晕出暗淡的轮廓。那浑身涂抹着白粉的欢喜天(佛教里的驱魔护佛神,大圣天。)般的肉体也被染成淡红色,伴随着一口东北方言腔调的举手投足扭屁股的动作,与其说是可悲可怜,不如说是英武热闹的折腾。斯波要为了想看这个“舞蹈”,总是故意让对方抱着一些希望。她在发作的时候,斯波要观看她那短头发、淡红色身体的暴跳闹腾,心想要是给她系上一块藏青色的肚兜儿,简直就是活生生一个金太郎,真憋不住想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