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30/35页)

仆人按照斯波要的嘱咐,四点半准时烧好洗澡水。

“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大概下周的星期三吧……”

“真的把钱带来吗?”

“知道了,知道了。”

他刚刚洗完澡,后背对着电风扇,回答的声调极其冷漠,连自己都对自己的势利眼感到吃惊,急急忙忙地套上裤衩。

“说话算话吧?”

“一定带来。”

当斯波要和她握手的时候,心里在说:“我肯定再也不会来了。”

肯定不来了—斯波要让仆人给他开门,然后钻进在门口等候的车里。他每次离开这里回去的时候,都暗自痛下这个决心,内心对从门缝里向他飞吻的女人的脸蛋道一声永远的“再见”。可是怪得很,决心不超过三天就得崩溃。三天、五天,憋不过一个星期,就非常想念这个女人,自己都觉得没有出息,尽管思想激烈矛盾,还是身不由己地扑向她的怀抱。斯波要对女人忽冷忽热的心态不仅表现在露易丝身上,以前和艺伎打得火热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情况,但冷热度如此激烈毕竟出于生理上的原因,露易丝大概就是令人沉醉心迷的烈酒。斯波要开始不由自主地相信她说的话,就像现在的日本青年那样,对生于西欧这一点抱有某种特殊的幻想和憧憬。这个女人的长处是善于琢磨客人的心理,小心翼翼地随时注意不暴露肌肤的本色。这样,她的谎言就能保持让别人信以为真的真实姿态,所以斯波要一方面至今还感觉到那浅黑肤色的魅力,另一方面似乎也不想打破哪怕是人造的白皙皮肤所产生的幻想,一次也没有让她剥下白粉的面具。朋友那句“这种女人要是去巴黎,可相当吃香”的评价,格外深刻地铭记在他的脑子里。他在车子的摇晃中闻了闻残留在右手掌上的微香。不知什么缘故,他洗完澡以后,沁入手掌里的香气还能残留到最后。最近他干脆不洗手,把这个妖艳的秘密掌握在手中回去。

斯波要问自己: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吗?再也不去了吗?

现在他不必顾忌任何人,但大概由于他具有异常的道德感和情义,虽然现在过着可以说是荒唐放荡的生活,但从青年时代就一直追求的“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的梦想还没有完全粉碎。一方面疏远冷淡妻子,另一方面却在妻子以外的女人身上寻找快乐,能做到这样的男人固然好,如果斯波要也能如此,大概和美佐子之间就不至于产生现在这样的感情破裂,总能弥补裂痕、修复关系。他对自己的性格既不自豪也不自卑,自我解释是:这与其说是注重情义,不如说是极端的任性和洁癖。露易丝不过是自己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邂逅的异国异种的女人,对这样的女人都能许心信任,而把对感情沉湎度不及露易丝一半的另一个女人作为人生伴侣,这难道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矛盾吗?

十三

谨复:

前日礼数不周,尚请宥谅。按预定计划,经阿波鸣门、德岛,已于上月二十五日回到京都。二十九日所寄之大札于昨夜阅悉。所言之事,实属意外。美佐子素来鲁钝,以致近日如此行为不端,此乃余教养不力所致。诚如俗话所言,“鬼迷心窍”是也。老拙年迈,尚闻如此忧心之事,不禁悲叹此乃因果报应。老拙为其父,愧疚殊深,不知如何致歉。

正如所言,事态已陷入困境。既然如此,再加以劝慰恐亦无益。至于您心中之气恼,余甚为体察。前些时日,本想请您和美佐子近日光临此地,老拙拟细心开导本人,设法使其回心转意,万一不思改悔,届时任凭发落。本人日后定能谨言慎行,万请原谅。

梦寐以求的木偶终于购到。回到京都后,本想尽快告知,然因肩部酸痛,休养之际,奉接贵函,读之不禁茫然若失,朝拜寺院之兴致索然无存,不禁觉得毫无收益,反似蒙受神佛惩罚,此亦乃老朽之愚昧也。

再启。亟盼尽速进京,当前宜维持现状,是所至盼。

“……‘闻如此忧心之事,不禁悲叹此乃因果报应’,这可怎么办?”

“您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想尽量写得简单点,关键的地方大概没有遗漏。我在信中一再强调: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也有责任,也是我本人的愿望。就是说,半斤八两,双方都有责任。可是没想到他……”

“我知道您是这么说的……”

斯波要觉得出乎意外,这不是通过信件就能求得谅解的事情,而且容易产生误解,所以美佐子提出去京都和他当面谈一谈是正确的,斯波要也认为恐怕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是,他不忍为此事突然惊动老人,而且前些日子和他一起悠闲自在地旅行的时候只字未提,可见自己觉得没有脸面当面和他谈论此事,所以想先写信告诉他一个大致情况,过一段时间再细谈。正如老人在回信中所说,他上次旅行就是一心想看木偶,大概一有机会就炫耀自己见多识广,这样就更不能扫他的兴头。从他的经历来看,斯波要觉得老人对这种事应该更通情达理,嘴上说的话像个顽固不化的旧脑筋,只是这样的人常见的一种装腔作势,一种趣味罢了,实际上更开明通达,与当前社会风行的时髦潮流并非格格不入。只是这次他不仅没有按字面准确领会斯波要信中的意思,而且从“您心中之气恼,余甚为体察”,“不知如何致歉”这些字句来看,理解出现相当大的偏差。如果按字面解释,不会导致他产生“愧疚殊深”的感觉。斯波要写信的时候,已经努力注意使他读后不至于于心不安,看来还是写那种毕恭毕敬的问候信为宜。

“我觉得这封信有很大的水分。这种古里古气的文体只能表现保守陈旧的思想,不然文章显得不伦不类。他写这样的信是出于一种趣味爱好,其实心里并没有信上所说的那么悲伤。最多不过是正高高兴兴地欣赏着摆设的木偶,接到这封信,有点生气罢了。”

美佐子脸色微微发青,摆出一副满不在乎无所谓的样子,仿佛超然物外,面无表情,平静冷漠。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一起去吗?”

“我不去。”她的语调显得很不耐烦,“您去谈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