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32/35页)

“小夜,给我拧一条热毛巾来。”

斯波要站起来对着女佣的房间大声说,然后脱下薄哔叽单衣,用热毛巾使劲擦着汗津津的后背,换上妻子出门前为他准备好的西服,把从和服口袋里掉到地上的京都老人的来信拣起,放进西服内袋里。这时,他想起露易丝经常爱看他的纸夹(纸夹,外出时揣在怀里装有化妆纸、牙签等小东西的纸夹子。),以及一边唠叨“这是艺伎的来信吧”一边把他口袋里的东西翻出来的毛病,便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打算把信放在铺垫抽屉的报纸下面。可是,他的手在报纸底下摸到一件东西,抽出来一看,原来是美佐子把高夏给她的信藏在报纸下面。

能看吗?

斯波要拿着信,犹豫着,没有立刻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妻子如此用心良苦地把信藏在抽屉的报纸底下,这说明她并不是忘记了把信搁在什么地方。那是她无言以对的谎言,肯定不愿意让丈夫看到这封信。如果自己看了信,对妻子自然有话可说。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偷偷藏掖的事,千方百计不让丈夫看到这封信,可以想象其中写着一些不祥的内容。

斯波美佐子女士:

来函敬悉。

本以为已是痛下决心的时候,却接到您从淡路寄来的明信片,对事情的变故未免吃惊,所以此次阅毕来信,毫不惊讶。

看到此处,斯波要走上二楼,打算慢慢阅读。

……但是,如果您这次真的下定最后决心,不是越早越好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恐怕别无他法。我深深觉得,斯波君任性,您也任性,今天这种局面,是两个任性的人必然招致的结果。您对我倾诉心中苦闷,这自然无可非议。但是,这些牢骚—也许您并不是有意如此—为什么不能向您的丈夫倾诉呢?您无法向丈夫倾诉,这说明世上存在不幸的人,我不能不为您一掬同情之泪。倘若事实果为如此,则夫妻关系业已不存。“丈夫如此给予我自由,其实出于憎恨之心。”“要是不认识阿曾该多好,我后悔认识他。”我曾经劝您把这些心事直接告诉斯波君,哪怕是一部分,夫妻之间至少该具有这样的坦诚。您至今还以为我说的是蠢话,所以现在我无话可说。您的信中所言,我自然不会告诉斯波君,请放心。如果只是使他增加悲伤,把这些话告诉他也是无济于事。我虽如此,其实并非铁石心肠,至今想起芳子,依然感慨万端。至于您最终仍不得不带着这样的感情离开斯波家的悲哀,我深为叹息。希望您与新的恋人重建幸福的家庭,忘记过去的痛苦悲伤,不要重蹈覆辙。这样的话,斯波君不是也觉得心情轻松吗?

您似乎误会了,其实我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像我这样脑子简单的人不适合卷入你们复杂的夫妻关系的旋涡里,相信在你们自己解决前敬而远之,是一种聪明的做法。其实我有事打算去大阪,但没有动身,即使去了,也可能不登门拜访,请你们予以谅解。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瞒着你们。就是上一次和阿弘去东京时,已经把你们的事告诉了他……我觉得结果比预想的要好,不知道后来阿弘有什么变化没有?他倒是经常给我来信,但只字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我并不想以阿弘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来掩饰自己的过错,其实我不该多管闲事,对此表示歉意。但是,您暗地里难道不认为我这么做使自己“轻松了吗”?……至于您现在的丈夫和阿弘君,我作为他们的亲戚、作为最能理解他们亲子关系的朋友,即使您没有吩咐,我也会尽力而为,请您不必担心。我想,他们两人会经受得住打击,坚强地生活下去。人生的道路本来就不是笔直平坦的。男孩子吃点苦对自己的将来有好处。斯波君从来没有吃过苦,这次尝点苦头,也许可以改掉他的任性。

近日恐怕无法相见,等到您成为新夫人的时候,届时希望有机会见到您。

再见

高夏秀夫

五月二十七日

高夏很少写这么长的信。斯波要看罢,周围阒然无人,不禁心头一恸,两行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十四

说是今天要来客人,阿久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不时地摆弄壁龛上花瓶里的山丹花。下午四点过后,她透过隔着两个房间的伊予竹帘,看见阳伞的影子穿过绿叶掩映的大门进来,便立即站起来走下檐廊。

午睡过后正在院子里除结草虫的老人听见身后的木屐声,问道:

“来了吗?”

“嗯,来了。”

“美佐子也一起来了吗?”

“好像是。”

“好,好。你去沏茶。”

老人踩着院子里的踏脚石穿过栅栏门走到大门,轻松地向他们打招呼:

“呀,请进来。很热吧……”

“噢,要是早上出来就好了,正是头顶着大太阳的时候出来……”美佐子说。

“是呀,偶尔一放晴,今天这太阳简直就和伏天差不多。进来吧,进来吧。”

斯波要夫妇随着老人走进大门。穿着布袜子的脚底踩在辉映着新叶嫩绿的铺地藤席上,有一种清凉的感觉,满屋子飘溢着似乎经过香熏的轻微的菜籽味。

夫妇俩走过繁茂绿叶遮盖显得昏暗的外房檐,进入榻榻米的客厅,挑靠近檐廊的凉快地方坐下休息。老人不动声色地试图从他们的动作表情中窥探内心的情绪,发现绿叶阴影映照下的斯波要脸上汗水津津,便说道:

“对了,先擦擦脸。阿久,上凉毛巾把。”

“我觉得还是热毛巾把好一点……”

“嗯,也对……斯波要,把外褂脱下来啊。”

“哦,谢谢。这一带白天也有蚊子吗?”

“是呀,是呀。‘本所无蚊到除夕’(本所,东京的地名,位于深川北面,多蚊子。此句川柳(日本诙谐讽刺短诗)意为“本所一年到头都有蚊子”。),这儿的蚊子是豹脚蚊,比本所的厉害得多。一般家庭都用蚊香,我的家是把除虫剂放在平底砂锅里用火熏。”

不出斯波要所料,老人并没有像前些日子来信中那样担心忧愁的样子,依然情绪很好,对美佐子每次来这儿流露出的闷闷不乐的表情毫不介意。阿久对斯波要夫妇的事情大概也略知一二,照例稳稳当当、轻手轻脚地端来茶点,然后悄悄退下,不知道待在哪个房间,透过竹帘看不见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