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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皮克族人知道每个动物之间都有关联——人和野兽、陌生人和陌生人、丈夫和太太、父亲和孩子。伤害自己,别人可能会流血。你救了别人,可能也救了你自己。

更多回忆苏醒,仿佛已经脱节的印象令丹尼尔战栗。远处的基尔伯克山顶在非常冷的时候模糊了。雪橇狗等着它们的晚餐的发出的悲伤的陌生的叫声。从钓鱼营那里吹来的风干的油腻鲑鱼条的气味。他感觉像在捡起忘了编织的人生的线,而且还想继续这样编下去。

但机场有无数事物提醒他过去二十年来是如何生活的。旅行者涌出飞机跑道,拖着拉杆箱,用超大的百货公司袋子装着包装好的礼物。浓郁的咖啡香味从星巴克飘到走道。不断循环的圣诞歌曲从扩音喇叭里播出,偶尔被通知行李搬运员送来轮椅的广播打断。

劳拉说话了,丹尼尔吓了一跳,差点掉下座位。“你想会发生什么事?”她问。

丹尼尔瞥向她:“我不知道。”他满面愁容,想着现在翠克西可能遇上的所有麻烦:冻伤、感冒、野兽、迷路,还有迷失自我。“我只希望她之前是来找我,而不是跑掉。”

劳拉看着桌子:“或许她害怕你会往最坏的方向想。”

他表现出来了吗?丹尼尔虽然告诉自己翠克西没有杀杰森,虽然他会这么说直到声音沙哑,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令他的乐观无藏身之处。他熟知的翠克西不可能杀杰森,但现在事实证明了,翠克西的很多方面他并不了解。

就算是这么严重的事,也没关系。就算翠克西告诉他,她空手杀了杰森,他也会理解的。谁比丹尼尔更了解,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兽性,有时候它会从藏匿的地方跑出来。

丹尼尔想告诉翠克西的是,她并不孤单。过去两个星期来,变化的还有他自己。他绑架杰森,他狠狠地揍了那个男孩一顿,他对警察说谎,现在他要去阿拉斯加,这个世界上他最痛恨的地方。卸下丹尼尔·史东的身份,这个文明的外壳,不久后他会再次变成动物,就像尤皮克人相信的那样。

丹尼尔会找到翠克西,即使那意味着他因此得走遍阿拉斯加的每一英里路,即使他得回到过去——欺骗、偷窃、伤害任何阻挡他的人。他会找到翠克西,他会说服她,不管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对她的爱都不会减少。

他只希望,当她看到他为了她变了模样时,她对他的感觉也还是一样。

翠克西和兽医在六点过后抵达了,K300的比赛总部已经热闹非凡。名单公告在白板上列出了雪橇手的名字,还有十几个比赛检查站的空白格子,可以贴雪橇手目前的进展。桌上有规章手册和路线图。坐在桌子后面的女人正不断地接听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同样的问题。是的,比赛晚上八点开始。是的,狄狄·琼罗威穿一号背心。没有,义工人手不够。

人们开着雪地摩托车抵达,一走进长屋旅馆就脱掉好几件衣服。每个人都穿着厚垫防寒靴,戴着海豹皮帽,下垂的耳盖可以盖住耳朵。有人穿着一件式的防雪装,还有人穿着精心刺绣的毛皮连帽大衣。临时参加的雪橇手一进来就受到摇滚巨星般的对待,人们排队跟他握手,祝他好运。大家似乎都彼此认识。

你会以为在这样的环境下,翠克西看起来会荒谬不搭调,可似乎就算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他们也不在乎。当她从放在后面桌上的炖锅里拿了一碗炖肉吃,没人阻止她,于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去拿一碗。那不是牛肉,老实说,她有点怕知道那是什么肉。不过那是她将近两天来吃到的第一口食物,在这个时候,任何食物对她而言都是美味。

坐在桌后的女人突然站起来,走向翠克西。她僵住,料想算账的时刻来临。“让我猜,”她说,“你是安蒂?”

翠克西勉强微笑:“你怎么知道?”

“另一个耶稣会义工从吐鲁克萨克打电话来,说你是新人,你被雪堵在了界外。”

“界外在哪里?”

女人微笑:“对不起,那是我们对阿拉斯加以外其他州的称呼。在雪橇手抵达之前,我们会找人载你去检查站。”

“吐鲁克萨克?”翠克西念道。那个地名感觉好像是铁,“我想去阿基亚克。”

“喔,我们把前来此地的耶稣会义工都集中到吐鲁克萨克。别担心,我们没丢过任何一个义工。”她对着一个箱子点了点头,“对了,我叫珍。如果你能帮我把这个搬去起跑线,那就太好了。”

在珍戴口罩遮掩她的鼻子和嘴巴时,翠克西举起箱子,那里面全是一些摄影器材。“你得穿上外套。”她说。

“我只穿了这件来,”翠克西回答,“我的……嗯……行李在我朋友那里。”

她对珍所说的耶稣会义工和吐鲁克萨克毫无概念,所以她不知道这个谎言是否合理。还好珍只是翻了个白眼,拉着她走向一张上面摆满了K300商品特卖的桌子。“喏。”她丢给她一件羊毛夹克、一副连指手套和一顶在下巴那里有尼龙搭扣的帽子。她从总部后面的桌子上拿了一双靴子和一件带帽子的厚外套,“这些你穿都太大了,不过哈利等下就会醉得注意不到它们不见了。”

翠克西跟着珍走出旅馆,雪地的冬风呼呼地吹在她脸上。它不像缅因州的十二月那种冷。它是渗骨的冷,那种会刺进脊椎,让呼出来的气瞬间结晶的冷,那种睫毛会被冰凝住的冷。雪堆在走道两边,雪地摩托车停在右边几辆生锈的卡车之间。

珍走向其中一辆白色的卡车。有扇门是红色的,好像是从别的废弃的车那里移植到这辆来的。副驾驶座的坐垫里一束束填塞物和线圈冒了出来,没有安全带。它和翠克西爸爸的卡车完全不同,可是她还是挤进了座位。思念之情像一把刀插进她的肋骨之间。

珍花了一点功夫才使车子发动:“耶稣会从什么时候开始招募青少年义工了?”

翠克西的心脏怦怦直跳。“喔,我二十一岁了,”她说,“我只是看起来比较小。”

“嗯,否则就是我太老了。”她向一罐塞在烟灰缸上的野格牌利口酒点了个头,“你想喝的话请便。”

翠克西旋开酒瓶的瓶盖。她尝试着啜了一口,然后把酒吐到了仪表盘上。

珍笑出声。“对了,我忘了,耶稣会的义工是不喝酒的。”她看着翠克西拼命想用连指手套把她吐出来的酒擦掉,“没关系,我想那里面的酒精成分高到足以当酒精消毒液了。”

卡车向右急转,碾过雪堆的边缘。翠克西感到恐慌,没有路了。卡车从一个结冰的坡,滑到冰冻的河面上,然后珍把车开到了河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