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第5/8页)

“第四个,”她说,“就是尤普舅舅。他的一条腿在俄国被打断了。他是死在战俘营里的。”

我们沉默下来。我忽然想,我现在问问她吧。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至少可以挑起这个话头,也许她会说一句“我很抱歉”,于是我问母亲:“那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狠地打我?”

答案马上就来了:“我没有打过你。”

我沉默了,加速行驶,高速公路是笔直的,空荡荡的,阳光照耀着,远处出现了一座桥。“妈妈,”我说,“如果你连一次,就这么一次都不肯承认,承认你那么狠地打过我,我就冲着那个桥墩撞过去。见鬼。”她不说话,我继续开,桥越来越近了。我并线到左道上,朝着中间的桥墩开去,突然之间心静如水。

好吧,又能怎么样呢,我想。也许我跟弗洛拉的交往又是一个错误,有什么了不起,一切还不是都会过去。我的心情异常平静,甚至是如释重负,好像我用不着再做什么决定,有人代替我做出决定了。我死死地盯着桥墩,只等待着碰撞,一边想,我的生命——还能怎么形容呢——是充实的,恰恰是和我母亲一起死去,一起下葬,并排躺着,没有爱,进入永恒,阿门。“丢掉你与生俱来的恐惧吧,我不害怕,我不是一具骷髅……”我想到这里,几乎是快乐的。桥墩越来越近了。母亲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叫道:“是的是的,可是让我怎么办,我实在拿你没有办法。你那么小就跟男孩子胡闹。”

我放慢了速度,回到右道上,我们两个都长出了一口气。“你那时候很难缠,”她说,“而我的生活又不幸福。”

“就因为这个你就那么狠地打一个小女孩,打得她流血?”我问,直视着前方。“上帝啊,流血,”她说,“还什么小女孩呢,你都会躲到角落里跟男孩子亲吻了。我看见过。你跟你爸爸一样。”

我想起来了,那种纯洁的、孩子气的吻,对方是我在舞蹈课上认识的朋友。我那时候多么渴望爱,因为家里没有爱。就为了这她打我。

母亲沉默了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当时就后悔了。”我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用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握着她的手。我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举动,而她又什么时候允许过这样的举动。汽车在我们的沉默中向前行驶。忽然她又开口了,很高兴的样子:“这里就是瑞士了吗?”“是的,”我说,“要不要我走乡间小路,不走高速路?沿着四林州湖开?时间长一点,但是景色美极了。”“啊,太好了!”她说,“我一直盼着去看看威廉·退尔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

我笑了起来,“你还真以为有过这么个人物?”我问。她生气,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总督啊,你去跟老天爷算账吧,你准得送命,你的天数已尽。我从前宁静度日,与世无争——这弓箭只用来射那林中的野兽,是你逼使我行险侥幸,见怪不惊,把我洁净的沉思的甘泉变成蛟龙的毒涎。多棒啊,是不是?他不得不将箭对准他的孩子,最后他说,我在那一刹那极度痛楚里立下的誓愿,是我神圣的义务——我要履行。差不多就这样。是啊,我们都有我们必须承担的负担。”[4]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诗句?几乎是半部剧本了,”我问,“我什么都记不住,而你……”“熟能生巧嘛,”她说,“那些躲避空袭的夜晚,我们都是靠读书和背诵来打发的,就着烛光。”“我们?”我问。她说:“我和卡拉。那时我们的丈夫都去打仗了。”

“可是你至今还记得那么清楚。”我说,“我觉得这真是了不起。”“因为我总是一个人嘛,”母亲回答,“我就和我自己说话,不断地重复那些句子。”

我驾车穿过几个小村庄,沿着湖畔行驶,她陶醉地喃喃念着路牌上的地名。有一次,当一座小小的乡村教堂出现的时候,她吟诵起来:“小塔的尖顶、本笃会教堂的屋脊,还有山墙,耸立在杉树的树梢之上。”[5]

我思索着,母亲身上潜藏着多少生机与力量,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两个不能轻松愉快地相处?我总有一种感觉,她不喜欢我,这使我在她面前一副犟脾气,态度冷漠又生硬。而她之所以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知怎么变得酷似我的父亲,而自从他解甲归来她就不想要他了——在他们那一代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在战争年月中变得独立而刚强。而那些男人带着肉体和心灵的创伤从俄罗斯回来了,重新占据了他们本来已经失去的地位,还想对家里的一切指手画脚——保险箱在哪儿,怎么教育孩子,让女人们回到灶台边去。那时候很多家庭都破裂了。我们这些孩子几乎没有机会去跟这些陌生瘦弱的男人,跟我们从战俘营归来的父亲建立感情。我记得父母之间有过一次很激烈的争吵,母亲冷冷地看着父亲,用一句话结束了争吵:“别再做戏了,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都是刽子手。”

她就用这句话打破了他为了卫护自己而垒起的坚墙,于是他开始喝酒,交上了那两个女朋友,由此我们的家庭慢慢地完结了。

我把一盘舒伯特的录音带塞进录音机里,母亲似乎和我一样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马上说道:

“音乐,你这上天的礼物,充满崇高的力量和甜美的柔情,当痛苦使我们心碎,你让我们深深感受到你的存在。”[6]然后她看着我,笑着说:“和你一起旅行真好。”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样亲切的话。

我们在库斯纳赫特休息,吃嫩牛肉,配着新鲜的面包,还要了葡萄酒。她和我一起坐在桌旁,矮小而矍铄,穿着蓝色的衣服,两颊微微泛红,时时用她那挑剔的眼神看我。

“你幸福吗?”她忽然问。我想也没想就说道:“不。”她点点头。“和你爸爸一个样,”她说,“没有那个本事让自己幸福。他们一家人都那样,没有一个过得幸福。只除了卡拉。”

“卡拉姑妈怎样呢?”我问。母亲说:“她很坚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是没有卡拉,我根本熬不过那个打仗的年月。”她啜了一口酒,瞥了我一眼:“你也熬不过。”接着,她又轻声补充一句:“要是没有卡拉,就根本没有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感觉到此时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在她心里,在我们之间,有一扇门开启了。她也明白,她不能不作任何解释就把这句话撂在这里。她揉着一个面包球,并不看我:“我原本不想要孩子。在那个战争年月,谁想要孩子呢!那时卡拉也把孩子打掉了,没有任何问题。而我——一直到怀你五个月的时候,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用肥皂水灌肠,卡拉拿毛衣针往里面刺,我怀里抱着砖头从桌子上往下跳——可是没有用。你不肯走,你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