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第7/8页)

她从来没有说得这样明白过。“我们家里以前从来不谈论政治啊。”我说。“没办法的事,”她回答,“否则得打成一锅粥。你爸爸那边除了两个姐姐,全家人都是纳粹分子。宝拉是因为太蠢才没当上纳粹,卡拉则是因为太聪明。而我家里却只有维利和别人不同。他也是因为蠢。”

维利舅舅还活着。他好像从不离家。如果他出门,他就一定要戴上帽子和眼镜,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总是担心街上会有人把他认出来——也许他怕的就是那个犹太人,据家里人说,他在波兰把人家的一个手指头剁了下来,就为了得到一个钻戒。那个戒指今天还戴在玛丽娅舅妈的手上。

“你是因为这些才跟爸爸不和的吗?”我问。她说:“我在他身边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他一碰我我就觉得难受。”她喝光了剩余的卡尔瓦多酒,又补充道:“在战争中我很快乐。我们都很快乐。过着没有男人的日子。”

服务生过来了,除账单之外还提供了建议:还要咖啡吗,来一杯杏仁酒如何?在付账时妈妈输给了我,因为人家自然不会要德国钱,尽管她把一张百元大钞直伸到人家鼻子底下,嚷嚷着:“这难道是假钞吗!这是真正的德国钱哪!难道这里不是欧洲吗!”我付了账,服务生想安抚一下母亲,帮她拿着装真丝睡衣的袋子一直送到门口。不管“老妈妈”怎么样,意大利人似乎都很爱她们。

回到旅馆,我发现弗洛拉给我留了信息。我们已经通过几次电话,她自然已经知道,母亲跟我一起来到了米兰。不过我向她保证,母亲会乘周四晚六点左右的飞机离开。弗洛拉原本说的是周五过来,但是留言中却说:“我在周四下午三点过来。我想见见你的妈妈。弗。”

这个消息叫我很不舒服。我根本不希望她们见面。我想跟弗洛拉单独在一起。我不愿母亲过多地涉足我的生活,当然,我们不会把我们相爱的事情告诉她,可是尽管如此,让她们碰面也太亲密,太过分,太涉及隐私,太危险。我想起自己还在家住的时候,上完舞蹈课妈妈去接我时,总是对我的朋友很不客气。“干吗跟我的妮娜好?”她问那个我深深爱着的鲁迪格,“难道就没有更可爱的女孩子吗?”

我整夜都难以入睡,第二天又受了刺激,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芥蒂又跑出来横亘在我们之间。时间慢吞吞地过去,十二点钟才过妈妈就开始催促:“我们是不是该去机场了?”跟所有上年纪的人一样,无论做什么她都要提前好几个小时。我跟她说,我们得去机场接我那个从美国来的同事,跟她一起喝杯咖啡,然后弗洛拉和我会送她上飞机。她放下心来,问:“她会说德语吗?”“会,”我说,“她的家乡在南蒂罗尔的布鲁奈克,那儿的人都会两种语言。”

我一眼就看见弗洛拉。她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灿烂夺目。母亲坐在我身旁,矮小而雀跃,说道:“就是她吧。”“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你根本不认识她。”“我看得出来,”母亲说,“她放射着光芒。她为你放射着光芒。”

我太激动也太紧张了,没顾得上细想她这句评语。很久之后我才又想起这句话,这才明白,母亲一眼就看出了我和弗洛拉之间是怎么回事。她理解了我们,并且为此而欣慰。

我和弗洛拉默默地用力拥抱了一下,用一个眼神让对方放心,我们之间一如既往。弗洛拉亲吻我那矮小而硬朗的母亲,亲吻她的双颊。

“以前我妈妈也是这么矮的。”她说。“以前?”母亲问。“是的,”弗洛拉说,“她已经去世了。”母亲说:“我的日子也不多了。”

弗洛拉笑了起来:“您可一点也不像。”她说着,挽起母亲和我的胳膊,走进了机场餐厅。

我们一起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弗洛拉讲了讲纽约的情况,母亲滔滔不绝地讲着我们在米兰的见闻,而我很沉默。我看着弗洛拉,想:她多么漂亮啊!她真的爱我吗?是的,她是爱我的。我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当她在桌子下面飞快地按一下我的手或腿时,我就能感觉出来。从我们分别的第一晚我就明白。

可是现在我如坐针毡,弗洛拉很放松,母亲则异常的兴奋。当我们终于把她送到登机口时,她轻轻地拍拍我们两个,活泼地说:“好好享受生活,你们两个!”弗洛拉后来跟我说:“她一点也不笨。她一下子就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我笑了起来,说:“怎么可能呢,她们这一代人多古板,做梦也想不到有这种事。”

母亲穿过安检口消失了,我们两个迅速亲吻了一下,我不能肯定母亲是否看见了这一幕,因为她忽然回过头来,喊道:“妮娜!谢谢!”

两年以后她去世了,死于中风。有时我们会谈起弗洛拉,她一再地问起她,不过我总是避而不谈,暗暗祈祷着不要让玛格丽特表姐发现弗洛拉经常住在我那里。我跟弗洛拉在一起很幸福,可我绝对没有勇气把这份爱情告诉妈妈。其实,在米兰之行之后,我们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尽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老问题仍然存在,但我们总归亲近多了。这并不是说我们会相互拥抱或是彼此更亲密,但是当我们坐在一起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得可怕了。

母亲住院期间已经瘫痪了,意识也几乎没有了。有一次,我带着弗洛拉去看她。弗洛拉做了我做不到的事:给她剪了手指甲和脚指甲,梳了头,弯下腰来亲吻她。而我只是坐在那里,为每一个逝去的机会哭泣,握着母亲的手,将那只绵软无力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弗洛拉在我身边坐下,一只手搂住了我。母亲忽然睁开了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盯着我们,仿佛她知道我终于得到了幸福,终于安定下来了,她抓过弗洛拉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这是偶然,还是有意之举?几天之后她去世了,我们给她穿上了在米兰买的漂亮睡衣。

过了几个月,我清理了她的住所,把家具送了人。我留下了几样小东西做纪念,都收进了一个盒子里。那盒子原本是她用来放旧照片的。弗洛拉从我后面看过来。照片中有我父亲,穿着佩戴字标志的军装,有我那几位一条腿的舅舅,宝拉姑妈怀抱中的我,还有就是我的母亲,四十年代初期的她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盒子最下面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写着:妮娜启。信封用透明胶带和胶水封得严严的,我们只好用剪刀剪开。对那信封里的东西我感到一阵慌乱,我能感觉到,她的唯一的、最大的、真正的秘密正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