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第6/8页)

我屏住了呼吸,我的心在狂野地跳动,脑海里出现了几千个画面和无数个问题,心里是一片泪海,全身混合着恐惧与幸福。恐惧,为了生。幸福,为了生。

她说:“我们都以为,你经过这些折磨,肯定是个残疾孩子。可是你非常健康。是卡拉把你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厨房里。炸弹到处乱飞,别人都躲到防空洞去了,我们两个在厨房里,只有烛光相伴,窗玻璃都炸飞了。忽然,你降临人世了。我的上帝啊,你确确实实是个健全的孩子。我和卡拉高兴得号啕大哭。”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在那个时代要孩子是一种怎样的牺牲,何况是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的孩子。他在婚后十五年都没能给她一个孩子,可是偏偏在战争中休假时给了她一个孩子。

我是那样强烈地感觉到母亲因为我是个健康的婴儿而产生的喜悦,几乎想把她搂在怀里,就像一种爱的宣言。但是我犹豫了一秒钟,就在这时服务生到我们桌旁来结账了。

在我们继续上路之后,我差点把弗洛拉的事情告诉她。我想就这样坦率地跟她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这究竟是不是爱情,在我有过长久的婚姻生活之后,有了两个儿子,还有过那么多绯闻之后。但是,我当然什么都没有说。这样的话题怎能跟我的母亲开口呢,我想。

我驾车穿过瑞士境内,身边的母亲变得安静了。她偶尔打个小盹儿,一会儿却又清醒了,坐得笔直向窗外看。“我能看到这一切,这多么好啊。”当我们在基来索驶上通往米兰的高速路时,她忽然问:“昨天的柠檬卷你吃了吗?”“没有。”我老老实实地说。她点点头:“我想到了。”说完这话,她当真睡着了,直到我在米兰市内拐来拐去找旅馆时她才醒来。

我订了两个单间,住两个晚上。她问我:“以后你住哪儿?”“住在同事家。”我说,帮她在房间里安顿好。晚上我们出去了,我一再地跟服务生说,她的菜里千万不要放大蒜。没过多久她就成了餐馆里的女王。“老妈妈!”这喊声不断响起,她的特殊要求把所有人支使得团团转。她清晰地用德语说:“不要那种什么‘浓缩咖啡’,我要真正的咖啡,不要太浓,要加牛奶,但不要小盒装的牛奶!”在我给她翻译的时候,她觉得很奇怪,她说得那么清楚,怎么别人会听不懂呢?咖啡,牛奶,不要太浓,我的上帝,全世界的人都应该懂得这几个词呀,难道不是吗?她觉得这些意大利人很和善,可是理解力成问题。

这个晚上就在不寻常的平和气氛中过去了。当我们两个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的时候,彼此之间就是另一种气氛。我看出来她已经很疲倦了,就把她送回旅馆,自己又出去了一会儿,到酒吧里喝了几杯,想一些事情——想她,想我,想弗洛拉,想我们所有人对生活的期待和生活对我们的打击。我们真的可以实实在在地把握什么吗?还是只能听天由命?我忽然发现自己也像她一样,脑海里浮现出了诗句:“这样一个生命之神会无缘由地编织地毯吗?痛苦是一种闪念犹如五彩的图案,而所有苦难的表情都不过是装饰?”[7]我想,看啊,我们两个比我们以为的要相似得多。有某种意义存在吗,有某个神秘的图案存在吗,或者这一切都只是偶然的装饰,她的强硬,我的不安分,她坚决地与爱和温情诀别,而我却如饥似渴地期盼着它们?

我有点醉了,第二天早晨她来敲我的房门时才醒来。

“我去吃早饭,”她喊道,“起来吧,天气很好呢。我在下面等你。”

我去吃早饭的时候,她在跟服务生哇啦哇啦地说话。她不会说意大利语,他不会说德语,但是她生气地举着面包:太白!太软!服务生给她拿来了颜色较深的面包,这才得到了她的称赞。她掌控着一切,就好像她这一生都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遨游。她身上潜藏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啊,在她那苦难卑微的暮年生活中却没有一个阀门来开启这种力量。

这是舒适晴暖的一天,我们在米兰街头散步,她穿着浅灰色半高跟翻毛皮靴,我穿着有利于健康的平跟鞋。今天我知道了,只为了她穿的鞋子,我就会那样爱她,欣赏她,可是直到她去世之后,我才明白过来。

我们四处游荡,大教堂旁边的画廊,购物中心,时装街蒙提拿破仑大道,满街都是时装设计大师的商店——华伦天奴,古奇,温加罗,芬迪,硕大的橱窗里陈放着三千马克的草莓红鞋子或八千马克、只此一件的五彩女式小衬衣,换算成里拉,价码都是好几百万。母亲说不出有多么惊讶,对着价码和商品指指点点,当一个高傲而美丽的女店员从里面望向我们的时候,她拍着自己的额头,向那个女店员——她马上就转过身去了——做出一副鄙夷的样子:“花几百万买一件小衬衣!你们都是疯子!”她喊道。

在一家很雅致的小内衣店里,我给母亲买了一件漂亮的丝质睡衣。为此费了半天口舌才说服她,但她其实很开心,套在裙子外面试了又试,在商店里走来走去。“这么贵!”她说,“我还从来没有穿着睡衣让人看到过呢。谁知道呢,也许快死的时候会让人看到。”后来,她真的奄奄一息的时候,穿的是那种后面开襟的病号服。但是安葬她的时候我们给她穿了这件在米兰买的真丝睡衣,这件衣服买了以后她就再也没穿过。或者说,这件衣服跟她一起火化了。

晚上,我们坐在一家安静的小酒馆里,吃煎玉米饼,配着切得细细的煎牛肉,调味酱的味道也好极了。“今天我请客。”母亲说,又给我要了一杯葡萄酒,自己要了一小杯白酒。她跟着服务生走到柜台前,让人把每一种酒都指给她看。她骂了他几句,因为这里居然没有黑莓酒。最后她要了卡尔瓦多酒。

“干了,一定要干了。”酒杯放在面前时,她这样说。她高高地举起酒杯,几乎一口就干掉了,活像她家乡鲁尔工业区的矿工。我忍不住笑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也有些醺醺然。我试探地请求她:“讲讲以前的事吧。”她真的打开了话匣子,第一句话就那么出人意料,那么好笑,让我俩大笑了将近十分钟。她说:“战争结束之后,露茜到东边去了,给企业干活,干得还挺快活,成天精神十足。”

我觉得这话真可笑,笑得半天停不下来。可是我记起了露茜姨妈寄给我们的包裹,里面装的是腻死人的代用巧克力,而她想让我们回赠给她一些咖啡。“她为什么到东边去了呢?”我问。“因为她信仰社会主义,”母亲说,“我家里人当年都是左派,工人啦,社会主义者啦。不过你爸爸和他那帮兄弟都是纳粹分子,一群傻蛋,跟屁虫,满脑子幻想的家伙,一心想着穿上笔挺的官衣耀武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