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10/13页)

“你是来玩的吗?”

“不是。”

“那么,有事?”

“嗳。”

“是学校的事?”

“嗳,想对您说说,就……”

“噢。什么事?快说吧!”

武右卫门却眼睛只顾盯着下面,一言不发。

本来武右卫门作为中学二年级学生,是擅于词令的。虽然头脑不像大脑瓜那么发达,但是论口才,在乙班却是个佼佼者。刚刚叫老师教给他们“哥伦布”用日文怎么翻译,以至把主人难倒了的,正是这个武右卫门。这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先生,一直唯唯诺诺,像个口吃的公主似的,内中一定有什么缘由。当然不能单纯地理解为客气。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跷。

“既然有话,那就快说吧!”

“是个有点难开口的事……”

“难开口?”主人说着,察看一眼武右卫门的脸色。但他依然低着头,什么也看不出。不得已,主人稍微改变了一下口气,安详地补充说:

“好吧,不管什么,尽管说吧!没有外人听,我也不对别人讲。”

“说说也不妨吗?”武右卫门还在举棋不定。

“无妨嘛!”主人顺口答道。

“那么,我就说啦。”说着,秃小子猛地一扬头,满怀希望地望着主人。那双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两腮,喷吐着“朝日牌”香烟的烟雾,稍稍扭过头去。

“老实说……事情糟了。”

“什么事?”

“什么事?非常挠头,所以才来。”

“唉,到底是什么事呀?”

“我本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滨田总说:‘借给我吧,借给我吧……’”

“滨田?就是滨田平助吗?”

“是的。”

“你借给滨田房费了吗?”

“哪里,没有。”

“那么,借给他什么?”

“把名字借给他了。”

“滨田借你的名字干了些什么?”

“邮了一封情书。”

“邮了什么?”

“唉,我说,别借名字,我当个传书人吧!”

“说得稀里糊涂。到底是谁干了什么?”

“送情书啦。”

“送情书?给谁?”

“所以我说,碍难开口呢。”

“那么,你给谁家女子送了情书?”

“不,不是我。”

“是滨田送的吗?”

“也不是滨田。”

“那么,是谁送的?”

“不知道是谁。”

“简直是摸不清头尾。那么,谁也没有送?”

“只是用了我的名义。”

“只是用了你的名义?简直越说越糊涂!再说得有条有理些!原来收下情书的是谁?”

“说是姓金田,住在对面胡同口的一个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个实业家吗?”

“是的。”

“那么,所谓‘只借给了名义’,是怎么回事?”

“他家女儿又时髦,又骄傲,就给她送了情书。滨田说:‘这个名字不行。’我说:‘那就写上你的名字吧’。他说:‘我的名字没意思,还是写上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所以,终于借用了我的名义。”

“那么,你认识他家女儿吗?有过交往吗?”

“压根儿没有交往,也没见过面。”

“简直是胡闹,竟然给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写情书。那么,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才干出这种事的?”

“只因大家都说她骄傲,摆架子,才要调戏她的。”

“越说越乱套!那么,你是公然签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吗?”

“是的。文章是滨田写的。我借给他名字,由远藤连夜到她家去送信。”

“噢,是三人合谋干的?”

“是的。不过,事后一想,事情若是暴露,被学校开除,那可坏了。所以非常担心,两三天睡不成觉,总有些昏昏沉沉的。”

“干了一桩意外的蠢事!你是写了‘文明中学二年级古井武右卫门’吗?”

“不,没有写校名。”

“没写学校名嘛,这还好。若是写上学校名你试试,那可真是关系到学校的声誉了!”

“怎么?会开除吗?”

“会的呀。”

“老师!我老爹是个非常唠叨的人。何况老娘是个继母,我如果被开除,那可糟糕。真的会被开除吗?”

“既然如此,就不该轻举妄动。”

“我并不想那么干,可是终于干了。不能帮帮忙不开除我吗?”武右卫门几乎用哭腔苦苦哀求。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纸屏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而主人始终一贯地假装正经,一再重复:“是嘛!”真有意思。

咱家说有意思,也许有人要问:“有什么意思?”

问得有理!不论是人还是动物,要有自知之明,这是平生大事。只要有自知之明,人就有资格比猫更受尊敬。那时,咱家也就不忍心再写这些混话了,一定立刻停笔。然而看来,人们似乎很难认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正像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有多高是一样的。因此,连对他们平日小瞧的猫,也会提出上述疑问的吧!

人们尽管看来神气十足,但总有昏庸之处。说什么“万物之灵”,到处扛着这么块招牌,却连上述那么点小事都理解不透。至于如此也还大言不惭者更逗人发笑了。他们扛着“万物之灵”的招牌,却吵吵闹闹问别人:“我的鼻子在哪里?”既然如此,你以为他们会辞掉“万物之灵”的头衔吗?不,休想!他们死也不肯的。他们在如此明显的矛盾面前,却过活得心平气和,真够天真。天真倒是天真,但同时不得不甘心承认:人类是愚蠢的。

咱家此时此刻之所以对武右卫门、主人、女主人和雪江感兴趣,并不单纯是由于外部事件互相冲突,以及其冲突的波环又向着微妙之处延伸,老实说,是由于其冲突的反响在人们的心里撩拨了各种不同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