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过了头(第10/15页)


“是什么?”

“一个礼物。给我一个人的礼物。”

索菲娅弯下腰,吻了吻他洁白的额头。她强忍住自己的眼泪,一直忍到她对姐妹两人说了再见,离开了这幢房子。

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想。

她觉得,他的脸如同刚刚浆洗过的枕巾,白得那么刺眼。枕头一定是克拉拉早晨特意换了放在他头下的。也许,现在她已经拿走了,让他的头落在底下更柔软的破旧的枕头上。也许他立刻就睡着了,换枕头已经让他很累了。他一定也已经想到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她的心里也清楚。但他不知道,她现在感觉是多么轻松,多么自由。尽管她流着眼泪,可是,每走一步,每离开这幢房子远一点,都是对她的解放。这是她所羞愧的,这是她的秘密。

她想,他的生活,比起他的妹妹的生活,就更应该,更值得满足吗?

他的名字还会存在一段时间,在教科书里,以及数学家之间。要是他更热衷于建立自己的名望,让他自己在自己选择的、努力为之奋斗的圈子里始终站在前沿的位置上,也许会更长久一些。他对工作的关注远远超过对名望的关注,而他大部分的同僚对这二者的关注程度则是相当的。

她本不应该提起自己的写作。对他来说,这就是无聊。她写下了自己对巴利比诺生活的回忆,回忆洋溢着她对失去的一切的热爱,不管是曾经绝望的,还是曾经珍爱的。她写的远远不是家,那个家和姐姐都已经不在了。另外一本《虚无主义的女孩》,则完全出于她为自己的祖国感受到的痛苦,是她爱国主义的大暴发。也许,这是一种因为她平日里忙于应付数学和自己生活的种种烦恼而没有太多注意的情感。

为祖国而痛苦。是的。不过,在某种意义上,她写这个故事是为了阿纽塔。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年轻姑娘,为了嫁给一个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政治犯,放弃了一切正常生活的可能。她用这样的方式来保证他的生活,保证对他的刑罚理当减轻—把西伯利亚北部改成了西伯利亚南部—这对当时有妻子陪伴的男犯来说,是普遍规律。这些被放逐的俄罗斯人,也许会想办法读到这本小说的手稿,他们会赞美这个故事。正如索菲娅所知,这本书俄罗斯会拒绝出版,以免在政治流放犯中唤起这样的赞美之声。《拉耶夫斯基家的姐妹》,她更喜欢自己的回忆录,尽管这本书通过了审查,尽管一些评论家把这本书斥为乡愁。

4

曾经有一次,她辜负了魏尔斯特拉斯。当她获得了最初的成功时,她辜负了他。这件事真实地发生过,虽然他绝口不提。她背弃了他,背弃了数学,她把他们一起抛弃了。她甚至不回他的信。1874年,她回到了巴利比诺的家中,把她得到的学位放在天鹅绒的盒子里,然后搁进了行李箱,一忘就是几个月—几年—每次都是。

干草地和松树林的气味,金黄色的炎热夏季,北俄罗斯漫长的、明亮的夜晚,让她陶醉。野餐、业余排练的话剧,舞会,生日聚会,老朋友的热诚邀请,以及身边的阿纽塔,她一岁的儿子。弗拉迪米尔也在。在安逸的夏日气氛之中,借着温暖和美酒,借着漫长的欢乐晚餐,又唱歌又跳舞,她把自己交付给他也是自然而然的了。这么久之后,他不再仅仅是她的丈夫,也成了她的情人。

不是因为她和他相爱,她对他有感激之情。她说服自己。在真实生活中,并没有爱这种感情存在。她觉得,给了他想要的,会让他们两人都快乐。于是,后来,她这么做了。

秋天,他们去了彼得堡。重要的娱乐生活一如继往。晚餐,戏剧,酒会,他们看的报纸和杂志既有琐碎的,也有严肃的。魏尔斯特拉斯在信里请求索菲娅不要抛弃数学的世界。他从她发表在《纯粹与应用数学杂志》上的论文看出来了。她几乎没有仔细看他的信。他请她花一星期时间,只要一星期,修改她关于土星光环的文章,好好改改这篇文章也许能发表。不能打扰她,她实在太忙了,她永远要好好打扮,出席没完没了的各种庆典。命名日庆典,调情的虚荣,新上演的歌剧,还有芭蕾舞。其实,真的更像是生活本身的庆典。

她在学习,她学得已经够晚了。她身边的大部分人早在童年时代就已经明白了,即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生活也完全让人心满意足。生活满到要溢出来,各种各样的事儿,却不至于把你累得皮包骨头。要学习精心安排过的舒适生活所需要的一切知识,然后去参加社会和公众娱乐活动,你甚至都没有机会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一天结束,你会觉得,你做的一切确实是所有人都高兴做的事儿,完全没有苦恼的必要。

除了一件事儿,钱从哪里来。

弗拉迪米尔重新做起了他的出版生意。只要能借到钱的地方,他们都借了。索菲娅的父母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她的遗产投资给了一家温室,一家面包厂,以及一家和蒸汽洗衣房联合的公共浴室,他们有过宏大的计划。但是,恰巧彼得堡的气候变得比往年更冷,冷得蒸汽浴都没法诱惑大家出门了。建筑工人,还有其他人都在骗他们,市场不稳定,他们没能为自己的生活勉强打一个稳定的基础,相反却在债务里越陷越深。

行为已经和其他已婚夫妻一样了,当然会有如常的昂贵后果。索菲娅有了个女儿,她给孩子取了她妈妈的名字,不过他们自己叫她馥馥。馥馥有个保姆,有个乳母,还有自己的套房。家里还雇了一个厨师,一个女仆。弗拉迪米尔给索菲娅买时尚新装,给他的女儿买最好的礼物。他在耶拿获得学位,设法在彼得堡当上了副教授。但是,这不够。出版业务差不多崩溃了。

接着,沙皇被暗杀,政治气候混乱,弗拉迪米尔得了严重的忧郁症,那段时间,他没法工作,也没法思考。

魏尔斯特拉斯听说了索菲娅父母去世,为了能给她些许的安慰,他说,他给她送去了他自己的最新消息,精彩的积分体系的消息。但是,她并没有回到数学之中,反倒开始替报纸写戏剧评论和科普文章。这样利用才华便于销售,也不会影响别人,累坏自己。数学就做不到。

科瓦列夫斯基全家搬到了莫斯科,希望自己时来运转。

弗拉迪米尔痊愈了,但是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回去教书了。他找到了一个新的投机机会,一家从油井里提炼生产石脑油的公司给他提供了一份工作。拉戈金兄弟开了这家公司,他们在伏尔加河有一座现代古堡,一家石油精炼厂。这份工作需要弗拉迪米尔投一笔钱。他借到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