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过了头(第12/15页)


“原谅你?”索菲娅说,“我原谅你什么?”

他脸红了,回答说:“我知道你是谁。”

他说,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来。但是,她开口讲俄语以后,他就确定了。

“你是那个女教授。我在杂志上看到过。杂志上也有照片,但照片上的你显得比本人老多了。我很抱歉打扰了你,不过我真是忍不住。”

“照片看起来都严厉,因为我觉得只要我一笑,大家都不会信任我。”索菲娅回答,“医生是不是也会这样?”

“有可能。也没人给我拍照,我还没法习惯呢。”

这会儿,他们之间有一种轻轻的约束;需要她来让他放松下来。在他告诉她实话之前还好得多。她回到了博恩荷姆的话题上。那里的人草莽,粗糙,不像丹麦人那样文雅,光滑。大家去博恩荷姆,是为了那儿的风景和空气。要是她愿意去的话,带她到处转一转,是他的荣幸。

“那里有最罕见的蓝色岩石,”他说,“就是蓝色大理石。敲碎,磨光,用来做女士的项链。要是你想要的话……”

他的谈吐直冒傻气,因为他有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她看出来了。

他们离罗斯托克越来越近,而他越来越焦虑不安。她害怕他拿出一张纸,或者一本书让她签名。难得有人会这么做,只是这样的事儿总是让她觉得悲哀。说不出来为什么。

“请听我说,”他说,“我有话必须要和你说。本来不应该提的。请你,去瑞典的路上,不要去哥本哈根。你不要害怕,我的神智非常健全。”

“我没有害怕。”她回答。其实她害怕了,有一点。

“你走别的路,从丹麦群岛过去。在车站换票。”

“我能问为什么吗?哥本哈根被下了咒?”

她突然相信,他要告诉她的是一个阴谋,一颗炸弹。

难道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哥本哈根有天花。这是一种传染性疫病。很多人都离开了哥本哈根,但是当局想保持沉默。他们害怕引发恐慌,害怕有人干脆烧了政府大楼。问题是芬兰人,听说是芬兰人带进来的病菌。政府不希望大家起来反对芬兰难民。也不愿意大家起来反对政府接受芬兰人。”

火车停下了。索菲娅站了起来,检查她的行李。

“答应我,别没有答应我就走。”

“好吧,我答应了。”索菲娅回答。

“你可以坐船到盖瑟。我陪你去换票,不过我得去吕根岛。”

“我答应了。”

他让她想到的是弗拉迪米尔吗?早期的弗拉迪米尔。不是他的长相让她想起了弗拉迪米尔,而是他恳求式的关照。他永远谦和的,顽固的,恳请一般的关心。

他伸出手来,她将自己的手递给他,握了握手。但这不是他唯一的目的。他在她的手心里放了一颗药,说:“要是你觉得累了,这药能让你休息一下。”

我得找个可靠的人聊聊这场天花。她决定。

但是,她没能聊。那个换票的人因为要办这么麻烦的事儿,有点恼火。要是她再改变主意,他甚至大概会发火。开始,他似乎除了其他旅客说的丹麦语以外,什么话都不回答。不过等处理完她的票以后,他用德语说:这条路远得多,你明白不明白?她这才意识到,他们仍然在德国,这个人可能对哥本哈根一无所知—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阴沉地补充说,岛上在下雪。

到盖瑟的德国轮渡很暖和,不过座位都是木头板凳。这样的凳子,她想这也许就是他说的要是你觉得累了的意思。她打算吃掉这颗药。不过后来她决定省下来,也许会晕船呢。

她搭上的本地火车有规范的二等舱座位,不过都已经磨破了。车厢的尽头有一座冒烟的火炉,不过几乎没用,还是冷。

列车员比刚才那个票务员友好多了,也没那么心急火燎的。知道已经到了丹麦境内,她用瑞典语—她觉得瑞典语比德语更接近丹麦语—问哥本哈根的流行病是不是真的。他回答说不是,你坐的火车不是去哥本哈根的。

火车和哥本哈根,似乎他只听懂了这两个瑞典词。

这辆火车当然不会有包厢。只有两节二等车厢,还有车厢里的木头长椅。有些乘客随身自带软垫和毯子,还有带披风的,就裹在他们身上。他们没有看索菲娅,更没打算和她说话。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也许根本就听不懂,没法回答他们的问候。

也没有茶饮车。打开油纸包,拿出冷三明治。厚厚的面包片,味道强烈的奶酪,一片片凉掉的熟熏肉。有人在哪里吃青鱼。一个女人从衣服夹层的口袋里拿出一把叉子,吃罐头里的腌白菜,这让索菲娅想起了家,俄罗斯。

但这些人并不是俄罗斯农民。他们没有人喝醉,没有人聒噪,也没有人大笑。他们生硬得如同木板。甚至,覆盖在他们某些人骨头上的脂肪也是生硬的,自尊的路德教会脂肪。她一点也不了解他们。

但是,想到这里,难道她了解俄罗斯农民,了解巴利比诺的农民吗?他们为了自己的好处,在她面前永远是演戏罢了。

也许除了那一回,那个礼拜天,所有的农奴,还有他们的主人必须要到教堂听通告。后来,索菲娅的妈妈完全崩溃了,她抱怨,她哭喊:“现在我们变成什么了?我们的孩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儿?”将军把她带去书房,安慰她。阿纽塔坐下来看她的书,她们的小弟弟费奥多尔在玩积木。索菲娅四处溜达,进了厨房。厨房里,家里的奴隶,甚至还有许多田里的农奴,他们一起在厨房里吃煎饼,庆祝—不过方式还颇有尊严,仿佛在过圣徒节。一个老人,他唯一的工作是清扫院子,他笑着喊她小太太:“小太太来祝福我们了。”然后,一些人对她欢呼。他们是多好的人啊。她想。尽管她明白,欢呼只是种玩笑罢了。

很快,女家庭教师来了,脸色阴沉得像乌云,把她带走了。

此后,生活继续,几乎和往常一样。

雅克拉尔告诉阿纽塔说,她永远不会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她只会从她罪恶的父母那儿弄钱。而索菲娅和把他从警察手里夺过来的弗拉迪米尔,则是自负的寄生虫,泡在他们一钱不值的研究里。

腌甘蓝和青鱼的味道让她微微有点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