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过了头(第13/15页)


又走了一段距离,列车停了,叫他们全都下车。至少,鉴于列车员的咆哮声,以及随之其他人纷纷不情愿地起身,她是这么猜的。他们发现自己站在膝盖深的雪地里,视力所及之处,没有车站,更没有站台,透过轻轻飘落的雪花,光滑的白色山脉赫然耸立,包围着他们。列车前方,一群男人在铲铁道交叉处的积雪。索菲娅来回地走动,以免脚冻僵在轻便靴子里。这种靴子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足够,但在这里是远远不够的。其他的乘客都安静地站着,对这种状态不置一词。

半小时后,或者大概只有十五分钟,铁路清理干净了,旅客们又爬上了车。对他们来说,这一定是不解之谜。为什么开始非要他们下车,不让他们在座位上等,不过当然了,并没有人抱怨。他们继续前进,前进,穿过黑暗。除了雪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强劲地打在窗户上。凶猛的噼啪声。冰雹。

然后是某处村庄微弱的灯火,一些乘客站了起来,有条不紊地把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收好行李,下了火车,消失了。旅程继续。然而,没过一会儿,又叫大家都下车。这回,不是因为积雪了,他们都被赶上了一艘船,一艘小渡轮,船带着他们驶在了黑漆漆的水面上。这时候,索菲娅的喉咙实在是非常地疼,她明白了,自己没法开口说话了。

她不知道这一回横渡了多远。上岸的时候,大家都进了一座只有三边包围的棚子,几乎没有遮挡,也没有长椅。不知道又等了多久,来了一辆火车。这辆火车来的时候,索菲娅简直感激无限,尽管它并不比前一辆火车暖和,和前一辆一样也是长凳。看来,人对少得可怜的安慰的感激程度,取决于在此之前经历的悲惨程度。但这是不是无聊的说教?她想找个人说说。

过了段时间,他们停在了一个大一点的镇上。这里有车站小卖部。她实在太累了。不管怎么样,下车,像别的乘客一样朝小卖部走去,带一杯冒热气的咖啡回来。那个吃腌甘蓝的女人买了两杯,结果其中一杯是送给索菲娅的。索菲娅笑了,尽力表达感激。女人点头的模样仿佛是表示这样的大惊小怪不但没有必要,而且不太体面。不过,她一直站在那儿,直到索菲娅掏出了票务员找给她的丹麦硬币,女人不满地哼哼两声,从潮湿的连指手套伸出她的手指,捏了两枚硬币。很可能就是咖啡的价格。想到给她带咖啡,并且帮她带过来,都是免费的。自然而然。女人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几个新旅客上车了。一个女人带了个四岁左右的孩子,孩子的半边脸上包了绷带,一只胳膊吊挂着。一场事故。去了一趟乡村医院。绷带上有个洞,露出了一只悲伤的黑色眼睛。孩子没有受伤的脸靠在母亲的膝盖上,母亲把披肩盖在孩子的身上。她的动作并非额外温柔,也不是非常地关心,而是有几分机械的下意识。出了事儿,她必须要更体贴一些,仅此而已。家里还有孩子在等着她。肚子里也许还有一个。

真是可怕。索菲娅想。这么多女人的处境如此地可怕。如果索菲娅告诉这个女人,告诉她新兴的斗争,女人要争取投票权,争取上大学的机会,女人会说什么?她也许会说,这可不是上帝的意思。要是索菲娅说,消灭这个上帝,让你自己的心变得更锋利。她会不会不再看她一眼—不再看索菲娅,带着某种难以消除的怜悯,以及筋疲力尽的神情,说:没有上帝,我们怎么度过这样的一生呢?

他们再次穿过了黑漆漆的水面,这回是从一座漫长的桥上经过的。火车在另一个村庄停下来,女人和孩子下车了。索菲娅没有了兴趣,没再看有没有人在等着接她们。火车照亮了站台,她在看站外的大钟。她以为已经半夜了,但实际上刚刚过了十点。

她在想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这辈子有没有坐过这种火车?她想象她舒服地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尽管实际上他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干。他宽敞的、昂贵的外套,都是金钱与舒适的味道。他坚信自己有权利期望,也有责任维护美好的一切,纵然在自己的祖国,他被视为不受欢迎的自由主义者。这种他拥有的不可思议的确信态度,她的父亲也有。即使你只是个小小的女孩,依偎在他们的臂弯里,你也会感觉到这种自信是你一生都需要的。要是他们爱你,当然更高兴,但即使只是一种古老的贵族契约,只是他们签订的一份合同,哪怕不是热情洋溢的合同,为了保护你,仍然是必须的。

要是有人说他们驯良,他们肯定不高兴。即使从某种方面说,他们确实是驯良的。他们遵从男子汉的行为方式,他们接受遵从男子汉的行为方式伴随的所有风险、残酷复杂的负担和蓄意的欺诈。对女人而言,他们的规则,有些情况下她们也能从中得利,另一些情况下则不能。

现在,她心里的马克西姆的形象,他不再是试图保护她,而是在巴黎的车站上阔步前进,正如一个有私人生活的男性的行为。

他趾高气扬的帽子,他温文尔雅的自负。

事情不是这样的。那个不是马克西姆。肯定不是。

弗拉迪米尔不是个懦夫。看看他是怎么救雅克拉尔的就知道了。但是他没有这种男子气概的确信。这就是为什么他能给予她平等,其他男人却不能。这是为什么他永远没法用温暖和安全感包围她。后来,他在拉戈金兄弟的影响下,改变了风格。他孤注一掷,以为模仿别人就可以拯救自己。他改变自己,以一种不自信的,甚至是可笑的地主老爷似的态度对待她。后来,他又给了她一个借口,说是因为她鄙视他。但是,也许,自始至终她都是鄙视他的。不管他崇拜她还是侮辱她,总之她就是不可能爱上他。

如同阿纽塔爱雅克拉尔。雅克拉尔自私,残酷,不忠,但即使是阿纽塔恨他的时候,仍然是爱他的。

要是你不用盖子挡住,丑陋不堪、让人烦恼的想法就会浮出水面。

当她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他。弗拉迪米尔。他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但那不是弗拉迪米尔,而是博恩荷姆的医生。只是她对博恩荷姆的医生的记忆。一再坚持,惊慌失措,在她的生命之中,他把自己推进了古怪的卑微处境之中。

终于到了。已经接近了半夜时分,大家都要永远离开这辆列车了。他们已经到达丹麦边境,赫尔辛格。至少是陆地的边境。她想,真正的边境应该是在卡特加特海峡的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