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过了头(第15/15页)
天色已黑。雪花飘落。一丝风也没有。一盏盏街灯放大,大得像一个又一个圣诞球。她找出租车,但一辆也没有看见。一辆小巴士经过,她挥手叫停。司机告诉她这不是车站。
“不过你还是停了。”她不在乎。
她不熟悉斯德哥尔摩的路,所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她笑了,和司机解释,他让她下了车。她穿着酒会的礼服,便鞋,披着披风,穿行在雪中,走回家。人行道上奇异地寂静,洁白。她走了大约有一英里,很高兴地发现自己毕竟是识路的。她的鞋已经泡湿了,但她没觉得冷。她想大概是因为没有风的缘故,还有,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以前从未体验过的销魂状态。不过以后肯定能得到的。说起来老套,但是这时候的城市真的像一座童话里的城市。
第二天,她躺在了床上,给同事米塔—列夫勒送去了便条,请他叫他的医生去看她,因为她没有医生。他自己也来了。在这场漫长的会面之中,她兴奋地告诉他她在计划一项新的数学研究。这项计划更加地雄心壮志,更加地重大,更加地完美,和此前她所有的想法相比。
医生认为问题是她的肾,给她留下了一些药。
“我忘记问他了。”医生走了以后,索菲娅说。
“哥本哈根有没有疫病?”
“你做梦了吧。”米塔—列夫勒温和地说,“谁跟你说的?”
“一个盲人。”她回答。然后,她说:“我是说善良。一个善良的人。”她的手不停地比划,仿佛觉得比划要比语言更为清楚。“我的瑞典语啊。”她说。
“等你好的时候再说吧。”
她笑了笑,看起来很难过,她重重地说:“我的丈夫。”
“你订婚了?哦,订婚也不算是你丈夫呀……我是和你开玩笑呢,你想叫他来吗?”
不过,她摇了摇头。她说:“不是他。波斯维尔。”
“不,不,不。”她飞快地说,“另外一个人。”
“你需要休息。”
特雷莎·古尔登和她的女儿埃尔莎来了,还有艾伦·凯。她们轮流照顾她。米塔—列夫勒离开之后,她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还是滔滔不绝,不过没有再提丈夫。她谈起她的小说,谈的是她回忆在巴利比诺度过的青春的那本书。她说她现在能写得更好了,她开始描述一个新故事。她混乱了,她在笑,因为她觉得没办法解释清楚。生命中有往复的运动,她说,有悸动。她希望这一回写的时候,她能发现发生的是什么。某种隐藏的东西。虚构的,但又不是。
她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她笑了。
她脑子里涨满了各种理念,她说,有着全新的外延和重要性,但却如此自然和不证自明,让她忍不住要笑。
星期天,她的情况更糟糕了。她几乎没办法开口说话,但是坚持要看馥馥穿一穿她去参加儿童聚会时要穿的衣服。
那是吉普赛风格的装束。馥馥穿着这套在母亲的床前跳舞。
星期一,索菲娅叫特雷莎·古尔登来照顾馥馥。
这天的晚上,她感觉好一些了。为了让特雷莎和艾伦休息,请来了一个护士。
凌晨时分,索菲娅醒了。特雷莎和艾伦被从睡梦中惊醒,她们叫醒了馥馥,让孩子最后见见还活着的妈妈。索菲娅只能说一点话了。
特雷莎觉得听到她说:“幸福过了头。”
大约四点钟,索菲娅去世。尸体解剖将会显示,她的肺已经完全被肺炎摧毁,心脏的毛病可以追溯到几年以前。正如大家所料,她的脑容量巨大。
博恩荷姆的医生在报纸上看到了她的死讯,并没有觉得意外。他偶尔会有预感,这对于从事他这种职业的人是种困扰,而且也不一定可靠。他曾想过,只要躲过哥本哈根,也许就能保住她。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吃了他给的药,药是不是带给了她些许安慰,正如在他需要的时候,药物曾给予他安慰。
索菲娅·科瓦列夫斯基葬于斯德哥尔摩当时被称为新公墓的地方。依然寒冷的某天下午三点,默哀的人和旁观的人呼出的气流,在严寒的空气中结成了浮云。
魏尔斯特拉斯送来了月桂花圈。之前,他和他的妹妹们说,他知道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他之后又活了六年。
她去世前,马克西姆接到了米塔—列夫勒的电报,从博利厄赶来,他抵达的时候,恰好赶上了在她的葬礼上发言。他用的是法语。他提起索菲娅,更像是提起一位他相熟的教授。他代表俄罗斯对瑞典表示感谢,感谢瑞典给了她作为一个数学家谋生的机会。(以一种相称的方式应用她的知识,他说。)
马克西姆没有结婚。过了一段时间,他被允许返回他的祖国,在彼得堡授课。他成立了俄罗斯民主改革党,他的立场是支持君主立宪制。沙皇派认为他太过自由主义,列宁却公然抨击他是个反动派。
馥馥在苏联从医,逝于20世纪50年代。她对数学没有兴趣,她说。
索菲娅的名字给了月球上的一座环形山。
[1] 索菲娅·科瓦列夫斯基(1850—1891),俄国女数学家,世界第一位数学女博士,第一位女教授,第一位科学院女院士。同时也是个小说家。
[2] 米塔—列夫勒(1846—1927),瑞典数学家。
[3] 瑞典城市。
[4] 索菲娅移居瑞典后称自己索尼娅。
[5] 儒尔斯·亨利·庞加莱(1854—191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
[6] 乔治·克列孟梭(1841—1929),法国著名的政治家。
[7] 夏洛特·科黛(1768—1798),法国革命女英雄。因1793年刺杀让·保罗·马拉而被送上断头台。
[8] 原文为德语。
[9] 波斯维尔伯爵:苏格兰新教贵族,苏格兰女王玛丽的第三任丈夫。他谋杀了玛丽的第二任丈夫达因利勋爵,无罪开释后与玛丽结婚,婚后不久即被流放,在丹麦死于监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