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体的继承者(第5/10页)
我们走下路堤,沿河岸而行。干燥的留茬地,开裂的河床,白色的土路,到处都同样炎热,瓦瓦那什河成了清凉的水槽。细柳树的阴影,像筛子一样过滤着阳光。沿岸的泥干了,但还没有干成泥土;就像蛋糕上的糖霜,恰到好处地形成一层硬壳,但下面还是潮湿清凉,走在上面感觉不错。我脱下鞋子,光着脚走。玛丽·艾格尼丝大声呵斥:“我会告发你的!”
“喜欢告就告吧。”我暗自骂她是讨厌鬼。
牛群来过河里,在泥浆上留下了蹄印,也留下一堆堆牛粪,圆圆的,干燥后像人造品,像手工的陶土盖子。河两边都有荷叶舒展,偶尔会有黄色的荷花,颜色很淡,很安静,让人很想去摘。我把衣服塞到裤子里,蹚过缠脚的根须,黑泥从我的脚趾缝里渗出来,让水变得污浊,让叶子和花瓣淤满泥水。
“你会淹死的,你会淹死的。”玛丽·艾格尼丝大声叫喊着,又兴奋又恼怒,虽然水还没有没过我的膝盖。拿到岸上的花看起来有些粗糙,又脏又臭,并且立刻开始枯死。我继续走,不再理会它们,把花瓣在手中攥碎。
我们发现一只死牛躺在那里,后腿浸在水里。黑苍蝇聚集在它棕白相间的皮肤上,爬动着,阳光照射到它们的时候,会一闪一闪的,像珠饰的刺绣。
我拾起一根棍子,敲打死牛。苍蝇轰地一下子飞起,盘旋着,又落下。我看出牛皮上是一幅地图,棕色是海洋,白色是漂浮的陆地。我用棍子描画它们奇异的形状、弯曲的海岸,试图让棍子尖保持在白色和棕色的临界线上。然后我把棍子指向脖子,沿着一条拉紧的肌肉移动—牛是伸着脖子死的,好像想要接近水,但是它躺倒的方向正好相反—我敲打着它的脸,碰到脸,我有些畏缩。我不敢看它的眼睛。
它的眼睛大睁着,乌黑,光滑,一无所见地凸出着,有丝绸般暗红的光泽,反射着阳光。仿佛一只橙子塞在黑色长筒丝袜里。苍蝇在一个角落筑巢,优美地聚集成彩虹色的胸针。我很想用棍子去戳它的眼睛,看看它会不会崩裂,会不会颤抖着像果冻一样破碎,表明它从里到外都是一种东西,或者表面会不会裂开,露出腐烂的一团,顺着它的脸流淌下来。我的棍子一路围绕眼睛转着,但最终我抽回了手—我做不到,我不能戳它的眼睛。
玛丽·艾格尼丝没有靠近。“别碰它,”她警告说,“那头死老牛。好脏啊。你会弄脏自己的。”
“那—头—老牛,”我说,夸张地拉着长音,“那—头—老牛,那—头—老牛。”
“快点儿上来。”玛丽·艾格尼丝命令着我,但我想她自己是不敢再靠近的。
因为死掉了,它吸引人去侮辱它。我想戳它,踩踏它,蹂躏它,在它身上撒尿,或者任何能惩罚它的做法。痛打它,锤裂它,对它吐口水,撕烂它,把它扔到一边儿去!但是,它还是有力量的,躺在那里,背上奇异的地图闪着光,还有变形的脖子,光滑的眼睛。我从来没有对着一头活牛像现在这样思考:为什么这儿会有一头牛?为什么白色的斑点会是那样的形状,不会再有任何牛或动物拥有完全同样的形状?描着一个大陆的轮廓,把棍子深入,让线条更分明一些,我注意看着它的形状,就像有时候在真正的地图上注视真的大陆或岛屿一样,仿佛形状本身有语言无法表达的意义,我能够参透它,如果我足够努力,如果我有更多时间。
“我料你不敢摸它,”我对玛丽·艾格尼丝说,“你不敢摸死了的牛。”
她慢慢走过来,令我吃惊地俯下身,对着那眼睛咕哝着什么,好像知道我一直对它很好奇,然后她用手—她用自己的手掌—盖住了死牛的眼睛。她的动作十分严肃,有些犹豫,但是带着一种温柔的镇定,完全不像她平时的样子。不过她很快站了起来,把手举到面前,手掌对着我,手指分开,这样它看起来很大,比她整个脸还大,很黑。她在嘲笑我。
“现在你会害怕让我抓到你了。”她说,我只好尽量装作傲慢地从她身边走开。
那时,经常是除了我,没有谁真正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例如,人们会说“可怜的玛丽·艾格尼丝”或者这类含义的话,用压低的语调、柔和的保护性的声音,仿佛她没有秘密,没有她自己的空间,而这不是真的。
“你叔叔克雷格昨天夜里死了。”
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小心翼翼的。
我正在吃我最爱吃的秘密早餐—膨化麦饼沾红糖蜜—坐在门口的水泥板上,享受着早上的阳光。我从詹肯湾回来两天了,当她说到克雷格叔叔,我的想象中闪现出他站在门口,穿着马甲和衬衣,亲切地,也许不耐烦地,挥手和我告别的样子。
现实的网令我迷惑。他死了。听起来好像是他自愿做的、自己选择的一件事。仿佛他说:“现在我要死了。”仿佛情况还不是这么不可挽回的。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更改的了。
“在蓝河的橙色厅,他当时在打纸牌。”
纸牌桌,明亮的橙色厅。(虽然我知道应该是橙色党员厅,它的名字和颜色无关,就像蓝河并不意味着河水是蓝的一样。)克雷格叔叔在发牌,他垂着沉重眼睑的认真的样子。他穿着背面是锦缎的马甲,钢笔和铅笔夹在口袋里。可是现在呢?
“他心脏病发作。”
心脏病突发。听起来像是爆炸,像放烟花,光柱朝四面八方迸射,射出一颗小光球—克雷格叔叔的心脏,或者他的灵魂—射进高空,翻滚着消失。他有没有跳起来,伸展着胳膊,呻吟?要多久,他才能闭上眼睛,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平时的信心似乎蒙上了乌云,我对细节的冷酷胃口激怒了她。我跟着她在房子里转,皱着眉,坚持着,重复着我的问题,我想要知道。没有什么能够保护我,除非让我明白。我想要板上钉钉一样确定的死亡的事实,不是悬浮不定,无知而又强大,等待从任何地方渗入的死亡。
但是葬礼那天情况改变了。母亲重新恢复了自信,我也安静下来。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克雷格叔叔或者死亡的事。母亲把我的深色格子呢连衣裙从樟脑球箱子里拿出来,刷好,晾在绳子上。
“夏天没问题,轻毛料比纯棉的凉快。不管怎么说,这是你唯一深颜色的衣服。我没关系。是我的话,你穿红色的都不要紧。如果他们真的信仰基督,应该都穿红色。要跳舞庆祝—毕竟,他们整个一生吟唱祷告就是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去天堂。是的。但是我了解你的姑妈们,她们希望看到深颜色的传统衣服,从头到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