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体的继承者(第7/10页)
当她们回来,坐在阳台上,把一盆盆的草莓剥皮,做草莓酱的时候,格雷斯姑妈气喘吁吁地说话,但是声音镇定,带着沉思的意味。
“要是车开过去了,难道你不会想到去死?”
埃尔斯佩思姑妈从头上取下发针,把头发放下来,搭在椅子背上。别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发几乎都是花白的,一放下来,才看到丝绸般的深棕色,貂皮的颜色。她愉快地小声喷着鼻息,前后甩着头,伸开的手指梳过头发,摘掉吹起来粘到上面的小草屑。
“我们真是傻瓜!”她说。
这会儿克雷格叔叔又在哪里呢?在他关闭的、拉着百叶窗的窗子后,在毫不泄气地打字。
被压扁的草垛也是一样。但是男人们走在残株茬上,都穿着黑西装,像高高的乌鸦,谈着话。一个百合花环挂在前门,门微微开着条缝。玛丽·艾格尼丝高兴地走过来,让我站着别动,帮我把肩带系了又系。房子里和院子里都是人。从多伦多来的亲戚坐在阳台上,看起来慈眉善目,但是自动和大家保持着距离。我被带过去和他们说话,我避免看他们后面的窗子,因为那里面有克雷格叔叔的尸体。露丝·迈克奎恩提着一柳条篮子玫瑰出来,放在阳台栏杆上。
“房子里还有拿不完的花,”她说着,好像这才是我们应该为之悲痛的事情,“我想我应该放在这里。”她的头发很美,慎重而热切,但是显得苍白无力—她已经是一个老妇人了。她知道每个人的名字。她把我和母亲介绍给南方来的一对夫妇。男士穿着西装外套和宽松裤子。
“是他给我们办的结婚手续。”女士骄傲地说。
母亲说她得去厨房,我跟着她,想至少他们不可能把克雷格叔叔放在那里,那里有咖啡和食物的香味飘出来。大厅里也有男人,你要像绕过树干一样从中穿过。前屋的两个门都关上了,一篮子剑兰放在门前。
莫伊拉姑妈一身黑衣,像巨大的公共台柱,正站在餐桌旁数茶杯。
“我已经数了三遍了,每次结果都不同。”她说,语气听起来好像这是一种只发生在她身上的特别的不幸。“我今天脑子不好使。我的脚支撑不了多久了。”
埃尔斯佩思姑妈穿着好看的浆烫过的围裙,上面有白色亚麻边饰,吻了母亲和我。“好啦,”她说,带着完成了一件事情的样子退回几步,“格雷斯在楼上,休息一下眼睛。真不敢相信有这么多人!格雷斯说,半个国家的人都来了,我说半个国家,是什么意思,整个国家来我都不会感到意外!海伦还没有来呢。不过,她送了一篮百合。”
“应该足够了,天哪!”她实在地说,看着茶杯。“所有好杯子和厨房的再加上从教堂借来的!”
“就像普尔的葬礼那样,”桌子旁的一位女士小声说,“她把好杯子收起来,锁着,用教堂借来的。说不想拿她上好的瓷器冒险。”
埃尔斯佩思姑妈感激地翻着她一圈红边的眼睛—这是她通常的表情,只是根据不同的场合调节。
“食物还是足够的。我想应该够五千人的了。”
我也这样认为。不论朝哪里望,都是食物。冷烤猪,肥烤鸡,看起来像涂了油漆,硬皮扇贝状的马铃薯,西红柿肉冻,马铃薯色拉,黄瓜和甜菜色拉,玫瑰红色的火腿,松饼,发酵粉饼干,圆面包,果仁面包,香蕉条面包,干果糕饼,深浅色交替的千层糕,柠檬蛋白酥皮卷,苹果草莓馅饼,一碗一碗的果脯,十到十二种不同的甜泡菜和小吃。腌西瓜皮是克雷格叔叔最喜欢的。他总是说他可以一顿饭光吃它加黄油面包。
“刚好够吃,”莫伊拉姑妈诡秘地说,“他们都带了好胃口来参加葬礼。”
走廊一阵骚动;格雷斯姑妈过来了,男人们让开路,她向他们致谢,柔顺而心怀感激,好像她是个新娘子似的。牧师跟在她后面。他带着有节制的热诚和厨房里的女士们说话。
“女士们!你们看起来不想让时间过得这么枯燥无味。工作是一种很好的奉献,忧伤的时候工作是一种很好的奉献。”
格雷斯姑妈俯身吻我。古龙香水下有淡淡的酸味,一种警告:“你要不要去看看克雷格叔叔?”她小声问,温柔而轻快,仿佛在许诺一个奖赏。“他在前屋,在海伦姑妈送的百合花下面他显得那么帅。”
所以,趁一些女士和她讲话时,我逃掉了。我又穿过大厅。前屋的门还关着。楼梯下面,前门那边,父亲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在踱着步子,转身,用手谨慎地度量着。
“这里会是困难的地方。这里。”
“把门拿掉?”
“太迟了。你不想引起骚动吧。看着我们拆掉它会让女士们感到不安的。如果我们这样向后退—”
侧厅里有两个男人在谈话。我低头从他们中间快步走过。
“不像冬天,记得吉米·普尔的葬礼吧。地面像岩石一样硬。用什么工具都挖不出一点儿坑来。”
“要等两个月才能解冻。”
“到那时一定已经有三四个等候的了。我们看看。吉米·普尔—”
“他没问题。还有弗瑞莉太太,老的—”
“慢着,她是结冻前去世的,没关系。”
通过侧厅尽头的门,我来到房子最早建造的部分。这里叫作储藏室;从外面看,它就像大砖房旁边附加的小木屋。窗子小而方,稍微有些歪斜,就像姑娘闺房里那些不太真实的窗子一样。也没有什么光线透进来,因为到处都高高堆积着暗淡的旧物,甚至堆到了窗子前—搅乳器和手动式旧洗衣机,拆开的木床架,旅行箱,浴盆,长柄镰刀,大帆船一样笨重的婴儿车,倒在一边。这是格雷斯姑妈拒绝进入的地方;如果她们想要拿什么东西,就得埃尔斯佩思姑妈进来。她总是站在门口大声吸气,说:“什么地方啊!这里的空气简直就像坟墓(tomb)!”
第一次听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喜欢那个单词的发音。我并不确信是什么意思,或者是把它和“子宫”(womb)混淆起来了。我看见我们在一个中空的大理石卵里,充满蓝色的光,不需要光从外面照射进来。
玛丽·艾格尼丝坐在搅乳器上,看起来并不吃惊。
“你来这里干吗?”她轻声地问。“你会迷路的。”